尤鳳偉
晚霞漸漸退去,海岸邊的槐樹枝頭遮上了一層陰影。秀娟這才想起,該帶著女兒珊珊回家了。
秀娟愛大海,不光因為它壯闊、美麗,海風里飄溢著醉人的馨香。自從珊珊的爸爸隨軍艦出海后,幾乎每個星期六的傍晚,她都要把女兒從幼兒園帶到這兒。黃昏的大海,是一天中最美、最恬靜的時刻:晚霞在西天熊熊燃燒,熔化著天邊的云朵,沸騰的海水稠得仿佛金紅色的濃漿。她總是坐在這塊大礁石上,望著那水天相連的遠方,聽任珊珊在紫赭色的沙灘上玩耍、撿貝殼,追逐飛濺的浪花。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在這兒,從大海的呼吸里,她能聽到那來自遠方的聲音;從海浪輕輕的囈語中,她又能得到一種安慰,平息自己的安慰。
可現在……整整一天,她的心都在怦怦亂跳。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她竟碰到了他。不,不是碰到,而是找到了他—一起下鄉的伙伴,被她丟棄的戀人,剛調進廠不久的勞資科長杜小川。
秀娟每天上下班,在路上要走3個多小時,連珊珊都只得早晨被最早一個送到幼兒園,晚上又差不多最后一個被接走。為此,她曾給勞資科寫了無數次報告,要求調到離家不遠的廠里的一座成品倉庫去。應該說,她的理由是充足的,正當的,但卻遲遲不得解決。后來,她不得不違心地給勞資科錢科長送了禮??删驮谶@當兒,錢科長調走了。臨走前對她說,事情已經托咐給了新科長。誰能想到新科長就是他呢。
昨天她推開勞資科的門,驚訝得差一點叫出聲來。她使勁咬住嘴唇,剛想悄然退出,杜小川已經看見了她:“你?…秀娟……”
“我……”
“請,請進……”杜小川站起身子。
“不,我……我走錯門了?!彼琶Φ眠B話都沒說清,便匆匆退了出來。
這就是她同他分手5年之久不期相遇的全過程。他和她?呵,那是一段什么樣的記憶呢?
……那是知青點的黃金時期:5男5女一起勞動,一起分享勞動的收獲,親如兄弟姐妹。她記得那個難忘的雨天,民兵連長老海來到知青點,突然心血來潮,說要教他們玩一種排列組合的游戲。他從撲克里挑出紅桃和黑桃1至5點,分別讓男女同學摸,摸完把牌亮出來。這樣,他們必然每人都會對上一個與自己點數相同的異姓。她和杜小川摸的恰恰都是5點。當這5對情竇未開的青年面面相覷時,老海卻在一旁擠眉弄眼地笑起來。笑得他們一齊漲紅了臉,又一齊撲過去揪老海的耳朵,揪得他嗷嗷直叫。
世上事情就是這么怪:這場惡作劇竟揭開了知青點愛情的紗幕。更有趣的是,愛情的組合竟基本按照游戲展示出來的結果。自然,這一切不是同時開始的。她和杜小川是最后剩下的一對,也就是唯一沒有選擇余地的一對。開始,她也鬧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歡杜小川。姑娘們的初戀常常象霧一般朦朧。但她看得出,他是愛她的。她時時發現他那雙有神而又略帶野性的眼睛總在緊緊追蹤著她。有一天晚上,杜小川約她到小河邊走走,她推說要給爸爸媽媽寫信而拒絕了。
那么,他們的愛情是從去集上賣菜那天開始的?那天她和杜小川一起去集上給知青點賣菜。賣完,天已經黑了。兩人急匆匆往回趕。走進兩山間的一條峽谷小路時,她聽著呼呼亂叫的風聲,陰森可怖的狼嗥,兩腿發起抖來:“小杜,你慢點走,慢點……”
“來,”杜小川說話了,“把手給我?!彼q豫著,剛把手伸過去,就被緊緊地握住了,熱乎乎的,象一股電流傳過了全身。她跌跌撞撞地走著,腳下一絆,突然被兩條有力的胳膊摟住了。她沒有掙扎,微微閉上了眼睛。那難忘的、火一般燃燒的第一次吻,使她激動得流下了淚。就在那一霎間,她突然感覺到了一種依靠,一種溫暖……
以后,他們就相愛了。她享受過杜小川給她帶來的安慰,也曾靠在杜小川的胸膛上,喃喃地要求過:“小川,別丟下我,永遠……”可后來,卻是她丟開了杜小川:她爸爸通過一位老戰友,把她弄回城里就業了?;爻遣痪?,媽媽就托人給她介紹了一位海軍軍官。這就是珊珊的爸爸。開始,她是無論如何不肯接受的。盡管對方各方面條件都無可挑剔,她卻不能愛他。因為她不能沒有還在田野里揮汗播種的杜小川。
后來,媽媽惱了,爸爸也開始向她施加壓力,她只能采取敷衍的辦法去同他見面。每次散步,她都是默默地走,象完成健身計劃般匆匆走完那段路程。軍官卻好象這樣更可以顯露出他的口才。不管她想不想聽,他都講得那么津津有味。什么魔鬼三角,與人類只有咫尺之差的現代機器人,他似乎沒有不知道的事,沒有沒去過的地方。從文學講到繪畫,又從繪畫講到音樂,泰戈爾,柴科夫斯基,畢加索。聽著聽著,她竟入迷了,不自覺便放慢了腳步,為了聽清楚還逐漸向他靠攏。她發現他身上有著另外一種氣質。這種氣質對她來說,是陌生的。然而卻在產生著魅力。再后來,她對杜小川的山盟海誓,終于被軍官無邊的柔情淹沒了。去辦事處登記結婚的那一天,她把一年前小川的媽媽給做的那套咖啡色西裝寄還了他,在包裹里夾進一張字條,寫道:“小川,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恨我……”不錯,她記得好象有位外國作家說過,“愛與恨在同一深度”。這就是說,沒有含混的答案,不是愛便是恨。5年來,她和軍官的結合,應該說是幸福的;他們的家庭生活,也應該說是美滿的。但她內心深處,卻一直留著個永遠痊愈不了的傷疤。她覺得自己愧于杜小川,應該承擔對于他的責任。而現在……
“他是應該恨我的。是的,應該……”黑黝黝的海灘落到后面去了,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開始在眼前反復地閃爍。秀娟牽著珊珊的手慢慢走著,長長吁了口氣。前面快到家了,她把珊珊抱起來,開始爬那通往院子的臺階。走進院子,只見梧桐樹下站著一個人?!澳?,杜……”她失聲叫道,“杜科長……”
“秀娟,我在等你?!倍判〈ㄐπ?,接過珊珊,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糖,“叫叔叔,叫……”
“叔叔,”珊珊不認生,“我知道你是誰。你是爸爸的朋友!”
“為什么?”杜小川邊跟著秀娟進屋,邊好奇地問。
“因為,男朋友是爸爸的,女朋友是媽媽的。媽媽,你說對不對?”
秀娟滿臉飛紅,看著女兒跑著跳著,上鄰居家找她的女伴去了。屋里只剩下他們倆。秀娟把杜小川讓到沙發上坐下,慌忙給他泡茶。她沒有忘記他喜歡在茶里放些糖,從柜子里挖出一點白糖放進茶杯里,低著頭慢慢用勺子攪著。
“秀娟,你太客氣了!”杜小川望著她的眼睛,“還象以前那樣叫我小川,行嗎?”
秀娟低著頭,沒有吱聲。
“請原諒我的冒昧來訪?!倍判〈ń舆^茶杯說,“因為有件事想早點告訴你。工作調動的事,科里已經研究同意。其實那里也需要人,談不上什么照顧。你星期一就直接去上班好了,兩頭我都打了招呼?!?/p>
“真的?”秀娟看了杜小川一眼,“我原來想……”
“說下去呀?!?/p>
秀娟咬住嘴唇,慢慢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倍判〈嘈χ?。
屋里靜極了,只聽得杜小川咝咝的喝茶聲。
“也許,按照世俗常規,象我們這種情況,應該……”杜小川憋住了,停了一會才說,“應該在人前裝作素不相識,比陌生人還陌生;見了面各自把頭一歪,在心里互相戒備和憎恨?”
“不不,我沒有理由恨你?!毙憔甑穆曇粜〉每蓱z,“你卻應該恨我?!?/p>
“為什么?因為你沒嫁給我?”
秀娟深深埋著頭:“難道……你真的沒有恨過我?”
杜小川長長吁了一口氣:“不錯,當時我不僅恨你,還想報復你。我打聽到你舉行婚禮的日子,便帶著你給我寫的全部信件,匆匆趕到城里。我想“闖進”你的婚禮,當著你丈夫和全體賓客的面朗讀你向我表白的那些情書?!彼戳搜勰樕E然變得慘白的秀娟,“可是下車的時候,卻偶然遇到了一個人……”
杜小川的腦海里,立即映現出那個細雨蒙蒙的傍晚:列車在月臺上緩緩停下。急不可耐的杜小川第一個跳下扶梯。這時,上車的旅客流水般涌上月臺。他怕耽擱時間,在人群中拚命穿行著,不小心撞倒了一個姑娘。若在往常,杜小川會毫不含糊地向人家賠情告罪??山裉?,他卻把臉一扭,便邁步要走。
“你,就這么走啦?”姑娘的男朋友緊盯著他。
“不走,讓我給她下跪?”胸腔中儲存著高壓氣體的杜小川似乎找到了出氣孔。他站住了,擺出不怯交鋒的姿態。
“你這人真是的,撞倒了人,還這么大火氣?!惫媚锍判〈嘈Φ匾黄常缓筠D向她的男朋友,“算了算了,快上車吧,車快開了。”
男青年余怒未息地看了杜小川一眼,便跳上了列車。杜小川看著他們戀戀不舍的目光,只覺得一道苦澀的溪流從心間汩汩淌過。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車站,抬頭看看鐘樓上那閃著夜光的表針,徑直走進車站對面的一家餛飩店。時間還早,他要了兩碗餛飩和四兩白酒,一來驅寒,二來壯膽,最后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再去那個該詛咒的貼著紅喜字的地方。許是天氣關系,飯館里挺清靜。他找了個座位,剛端起酒杯,就見剛才撞倒的那個姑娘也進了店來。他想躲避,已經晚了。對方已經要了餛飩,親切地朝他點點頭,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她二十四、五歲,長得嬌小,也稱不上漂亮,那裹著特長睫毛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一種憂郁的光。杜小川覺得面熟,可是猛然間又想不起來。他坐不住了,紅著臉,望著姑娘身上的泥跡:“噢,對不起,剛才我……”
“沒關系?!惫媚锏穆曇粲行┧粏?,“不過,你好象心里有事,才火氣十足。對吧,杜小川?”
“你,你是—”
“楊麗麗。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杜小川想起來了:對了,不就是中學時候的同學嗎?隨她爸爸媽媽從北京來的插班生,象豆芽菜似的纖弱清秀。那時班上男女生彼此不太說話。她來后和誰都親近。有的女生問她為什么要答理男生,她總是忽閃著大眼睛說:“那又有什么?”
“想不到,那么些年了,會在這兒碰上你?!倍判〈ǜ锌f分地說。
“我也是。”麗麗似乎異常地疲勞,“咱們邊說邊吃吧,別涼了?!?/p>
杜小川點點頭,端起了酒杯。
“你也學會了喝酒?”麗麗低聲問,“多少?”
“四兩。”
“太多了。給我一半吧?”
“你?”
“我也想喝一點。”
杜小川忙起身找到一只杯子,把酒分開。麗麗和杜小川碰了碰杯,見杜小川一飲而盡,也呷了一口,馬上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杜小川愣愣地看著她。
“老同學,”趁杜小川不注意,麗麗把杯子里的酒輕輕潑在地上,“剛才我說你心里有事,沒猜錯吧?”
就象如鯁在喉,杜小川擰起鐵眉幾乎在吼:“我上了當。被人捉弄,又被人拋棄,成了一個可憐蟲!”他自己都有些驚訝:怎么會對這個多年不見的女同學說這些,而且用這種態度。
“我懂了?!丙慃惙畔铝丝曜?,“你從心里愛她?”
“正因為我愛,所以我才恨……”
“愛和恨連在了一起……她現在怎么樣?還有挽回的可能嗎?”
杜小川痛苦得扭歪了臉:“她今晚結婚。正是為了這個,我才冒雨從鄉下趕回來。”
“你打算去參加?”
“我要把她寫給我的那些信,拿去念給大家聽;我要讓她解釋這些是真話還是謊言,我要告訴她,做人,應該講道德!”
“道德……”麗麗沉吟地慢慢說,“是不是說,她嫁給你就叫道德,嫁給別人就叫不道德呢?”
“她既然不想跟我結婚,當初為啥還說愛我?”
“我不清楚你們的情況。但我想,愛情不是商品,你化了代價,便永遠屬于你。她不再愛你,自然有不愛的理由。因為生活是復雜的呀!”
“什么理由?”杜小川氣鼓鼓地說,“照你這么說,一個人可以隨隨便便地愛,又可以隨隨便便地不愛?愛,難道可以重復100次?”
“也許不會重復100次。但初戀者不一定是終身伴侶,也決不象有人所說,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次愛情。我也希望不再重復,永不離異。但現實生活中,卻不會在人人身上都成為事實。小川,你想想,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去鬧一通,除了出出氣,又能帶來什么呢?勉強得到的東西不是真實的,也不是長久的。”
“我沒有考慮那么多。反正,我憋不下這口氣!”杜小川渾身都發抖起來,“我難受,她也別想快活!”
“原來你就是這么想!”麗麗站了起來,直視著杜小川,“簡直想不到,一個堂堂5尺男子漢,卻這樣蠻橫、淺薄,沒出息!”
“本來,”杜小川冷冷地說,“大千世界,不同處境的人的心靈是永遠無法溝通的,是不會彼此理解的?!彼难矍坝钟超F出月臺上,戀戀不舍的目光……
麗麗苦笑笑:“你說錯了?,F在我和你,恰恰正是同一處境的人。懂嗎?”
“你說什么?”杜小川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剛才我送他上車的,那個人,正是在愛情上與我分手的人……”
“這……這怎么可能呢?”
“真實的事情都是可能的?!丙慃愌銎鹉榿恚劾镟咧鴾I花,馬上又低下了頭去。過了會,她才說,“吃完飯,你陪著我,到海邊去走走,好嗎?”
兩人嚼蠟般把飯吃完,起身走到街上。這時天完全黑了,雨還在浙淅瀝瀝地下著。杜小川看看鐘樓,算算時間還來得及,便跟著麗麗朝海邊走去。這里離海邊很近,一會兒已經聽得到雨天里加倍洶涌的濤聲,看到那穿透雨幕一明一滅的燈塔了。海濱馬路上行人稀少,海面潑墨般地黑。他倆默默走到一個臨海的小亭子里,收起傘,一人一頭坐在亭中間的石凳上。默默地坐了一會,麗麗低聲啜泣起來,杜小川在一旁如坐針氈,不知所措,只顧急著催問事情的經過。麗麗邊啜泣邊語不成聲地說:“他叫冶明。本來……我們都說定了的,等他大學一畢業就……結婚。這次他回來了。可,可……”
“悲劇,又是悲劇!”海浪喧囂著,杜小川默默在心里說,“造物主把愛情賜給人們,不知這算是造福,還是增加了痛苦!”
“他這次回來,是根據我們的婚約,準備來結婚的。”麗麗兩眼久久地望著海面,“我……我簡直被幸福沖昏了頭腦。堅持數年的夜校課程,我中斷了。每天晚上,不是拉他去逛海濱,就是去朋友家里跳舞。他從小就靦腆,大學畢業了還是那么拘謹。在舞會上,我驕傲地把他介紹給我的朋友。他不會跳舞,我就教他,一段曲子下來,他那機器人做操似的舞步,拖得我汗水淋漓。但我心里卻有說不出的痛快。
“但是,我漸漸發現,他這次回來卻似乎心事重重:吃飯沒有胃口,陪我的時候盡管裝出高興的樣子,卻似乎有著敷衍的成份。我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說很好;問他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說沒有。你知道,那時我的心里,天天都結著個疙瘩。一個人在他要結婚的時候卻打不起精神,這多么讓人憂心呵!在結婚登記前的第3天,我約他去中山公園看燈展。走到路上,他突然叫了我一聲:‘燕麓!
“我一怔,問:‘你叫我什么?
“‘?。∷托堰^來,顯得那樣慌亂,‘麗麗,我叫錯了。請原諒。
“‘你一定在想別的事。
“‘是的。哦,不……
“我笑笑,沒再吱聲??赐炅藷粽?,回來路上,我忍不住問:“‘冶明,告訴我,燕麓是誰?
“‘同……同學。他結結巴巴地說。
“‘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他想回避,挽起我的胳膊說:‘對了,麗麗,你不是說咱們還缺一套茶具嗎?去店里看看?
“我停下來,雙手摟住了一根路邊支撐鐵欄的石柱:‘你不說,我就呆在這兒,哪兒也不去!“‘呵,女……女同學。他終于紅著臉招認了,‘你可不要胡思亂想。走吧!”
海風帶著雨絲和咸味吹過來,麗麗停住了她的講述。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接著說:“這一晚,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我猜測著那個叫燕麓的女同學的模樣,一閉上眼睛,就見到冶明和她在學校里散步……我甚至聽見他們在議論礙手礙腳的我。你知道,我不是一個生性偏狹、喜歡嫉妒的人。在女同胞中,我還是比較豁達的。但一個女子的自尊心,卻要求我弄清楚:我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是林妹妹,還是薛姐姐?我想起了冶明的同班同學,我的好朋友喬晶,她暑期一定也從學?;貋砹?。第二天我趕到她家,一見她,劈頭就說:‘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
“‘燕麓?!啊嗦??喬晶吃驚地審視著我,‘你都知道了?“‘不都知道。我說,‘知道了,就不來問你了。
“她咬住了嘴,低下了頭,半天才把臉抬起來說:‘麗麗,我了解你的為人。你象大海里的水那么純潔、透明。我也了解燕麓,她象她們家鄉的冰雪那么明澈、潔白。你們都是我的知心朋友和同學。所以,我不想隱瞞什么。虛假不應該成為我們這一代人中的隔膜。她拉我坐下來,告訴我,‘燕麓是個哈爾濱姑娘,各方面都很出眾,為人也好,是我們女同學中的靈魂,是男同學心目中的女神。男同學們向她發動了強大的求愛攻勢,她卻偏偏愛上了寂然無聲的冶明。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么怪,欲求之不得之,無求之反得之。后來……唔,冶明一直是在深深的苦惱中。有一次他找到我這老鄉,告訴了我一切。我問他燕麓知不知道你的事?他說不知道。因為他已經深深愛上了她,所以沒有勇氣告訴她。他說他是不知不覺中,在不斷告誡自己不能愛的情況下接受了燕麓的愛。說著,使勁敲自己的頭。我問他對你怎么看?他說你們從小就要好,他很喜歡你,一直把你當作小妹妹。他很感激你給他開辟了一條新生活的路。我問他打算怎么辦?他一直不回答。這次回家在火車上,他才對我說,他已經決定和你結婚。他說他的心里很難受,他不能丟棄你而去跟著燕麓。他說,現實生活中,有一種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道德……
“‘呵,道德……我幾乎暈過去。我不知怎么出的喬晶的家。只似乎覺得她說了這么句話:‘秀娟,大膽去追求你應該得到的一切。你和燕麓,我覺得都好。但我站在你這一邊。冶明應該是屬于你的!”
“‘追求!可是他……天那!這一天,天特別熱,我的身上象有火在燒著。我真想痛痛快快找個地方哭一場??山稚嫌帜敲炊嗳耍也荒芸?。我拼命跑到海水浴場,租了一套游泳衣換上,跳下去就拼命游著,好象沒有了什么別的感覺。游到防鯊網了,我哭出了聲。這兒,別人聽不到,沒有人笑話我,只有大海知道我的心……我們倆從小在一起,他比我大1歲,曾經幫我做功課,帶我到這兒捉小魚,小蟹。我走累了,他背著我,有人欺負我,他挺身而出地護著我。后來我們長大了,又一起下了鄉。雖然不在一個知青點,他卻總惦著我,過不了幾天就送點好吃的,幫著干點重活。而我,也常常抽空去幫他縫洗縫洗。后來我們陸續回了城,他的爸爸去世了,哥哥在外地,家里只剩下他和媽媽。他以前在學校功課很好,回城后便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可偏偏到了要考試的時候,他媽媽患急病住進了醫院。我怕影響他的考試,耽誤終身前途,日日夜夜替他守護在醫院里。后來他考取了,發榜那天,他媽媽剛好出院。在他媽媽的張羅下,我們決定要結婚。4年里,我時刻在盼著他畢業。沒想到,在他心里,我卻仍然是個可憐的小妹妹?!?/p>
“那時候,我比你還不冷靜。”麗麗抹了把眼角的淚,“我曾經盼望仍然有一個美好的結局。他是決定回來和我結婚的,那我完全可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得到一切。合法的婚姻不是可以鞏固我們的基礎,改變這一切嗎?這天下午,他約我去辦事處登記,我竟跟著他就走了。走在街上,我挽起他的胳膊,依偎在他的身邊??伤?,卻顯得那么局促不安,一步一步,好象都沒有力氣邁出去。我又生氣,又有點可憐他。我松開他,淚花在眼圈里打轉。
“就這樣默默地走到辦事處門口,我站住了,深深埋下了頭。我沒有勇氣邁這最后一步—這舉足輕重的一步,關系著3個人的命運呵!‘麗麗,你怎么啦?他看我臉色慘白,慌忙問,‘不舒服?“‘呵……不,我語無倫次地回答,‘我想去海邊吹吹風,陪我走走,好嗎?
“冶明答應了,盡管他茫然不解。我們漫步來到海濱。天氣很好,我的心卻壞得不能再壞,任冶明和我說話,我都一聲不吭。他終于失去了信心,頹喪地緊緊跟著我。我們默默穿過魯迅公園的松間曲徑,走過浴場柔軟的海灘,又邁入八大關櫻花映掩的草地。我心里一陣陣發痛:我愛他,他什么都好,我離不開他??涩F實又逼著我想:我存在,是為了他的幸福。但他現在心里裝著卻是另一個人。難道我能讓他選擇一條痛苦的路嗎?這樣,我又能夠幸福嗎?走著走著,傍晚了。我不能再沉默了。我在一棵櫻花樹下收住腳,眼睛也是這樣,望著大海。我強迫自己,終于對他說:‘冶明,我們……不要登記了。
“‘為什么?他驚訝地盯著我。
“‘我們永遠做好朋友。
“‘為什么?他使勁扳著我的肩膀。
“‘因為,我的嘴直抖,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竟說出這么一句,‘因為我愛你……說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著就跑進了櫻花樹叢……”
“后來呢?”杜小川瞪大眼睛問。
“后來,我們冷靜地談了一次。他心里也難受,一直向我表白,說他對不起我。我對他說:‘你要是覺得心里過不去,就請我吃一頓飯吧。他請了我。但賬還是我給付的。這天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喝酒。我祝他和燕麓幸福,他哭了起來,眼淚直掉進酒杯里……再后來,就象你剛才在月臺上見到的那樣,我送他走了,永遠地走了……”麗麗的哭聲蓋住了一切。
聽到這兒,秀娟早已在掩面啜泣了。
“真是多虧了她?!倍判〈ǔ錆M感情地說,“要不,我不知道會做出什么蠢事來。她告訴我,人什么都容易做到,最不容易的是控制自己,駕馭自己。她告訴我,大海之所以偉大,除了它的美麗、壯闊、坦蕩外,還有一種自我凈化的功能……”
“自我凈化……”秀娟喃喃重復著。
“她還告訴我,不幸者是一個人能夠愛卻得不到愛的溫存。更不幸者是一個人失去了愛而鼓不起撲向新生活的勇氣?,F在,我才慢慢懂得了:生活那么復雜,不會象一道數學公式,有許多解法,只有一種結果。秀娟,我們的生活已經夠沉重的了,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不,小川,”秀娟痛苦地哭出了聲,“我對不起你,我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
杜小川搖了搖頭。秀娟只覺得自己哭得一陣陣眩暈,記不清杜小川都對她說了些什么,也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把杜小川送出的家門。神情恍惚地回到屋里,她才發現桌上竟留著一個非常熟悉的小包裹。她趕緊捧起來一看:是她當年寄還給杜小川的衣服包裹。不用說,是他臨走時偷偷留下的。她想了想,趕緊把包裹打開。沒有錯,是那套她穿在身上被杜小川贊不絕口的咖啡色西裝。衣服上還放著一張字條:
秀娟:
明天,是我和麗麗大喜的日子。我期望
你能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已經對麗麗講了
我們過去的關系,她希望我能在婚禮上把你
介紹給她。如果你同意,她還想請你做她的
伴娘。秀娟,你會答應嗎?
這套衣服,我一直保存到現在。本來想
送給麗麗穿,可她試了試不太合體,便建議
物歸原主。我給你帶來,但愿不會被認為冒
昧。麗麗說得好,時代在前進,我們的觀念、
境界、品德都應該更豁達些。你說對嗎?
切望在明天婚禮上見到你。
你的朋友小川
秀娟擦去流到嘴角的淚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燈火點綴的海濱,只覺得有一股涼爽的風正吹進自己的心田。此刻,她真想馬上飛到麗麗身邊,穿上這套咖啡色西裝,去做麗麗的伴娘。她要祝麗麗和小川幸福,用行動來彌合她給小川心上留下的傷痕,使自己的心靈深處,得到一種真正的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