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小東
前不久,有幾個愛好文學的青年來閑談。他們知道我對裴文中教授比較熟悉,因而向我發問:裴文中曾以創作小說出名,后來又發觀了“北京人 ,成為古人類學家 ,看來他的成功道路可以說是一隨風順的羅?要廓清青年朋友的這個疑團,還得從六十年前說起。
文學界里一過客
1921年的暑假,裴文中從老家灤州師范畢業,來到了北京。因為家貧無力接濟,他報考了北京大學這座學費較低而資格最老的全國最高學府。地質系又是個冷門,報考的人不多,他遂決定報考這個系。被錄取后,裴文中就在北京大學地質系古生物專業攻讀。
北京大學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斗爭的狂飚雖已過去,生氣蓬勃的“民主與科學”的思潮鼓舞著許許多多的青年。裴文中字明華,名與字聯在一起,就是“文明中華”。懷著報效祖國, 文明中華的宿愿,他向自己提山了許多問題:中國真的老大了嗎?中國人的思想真的僵化到不可救藥了嗎?裴文中決定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一下這個古老民族的特點,一心一意地愛上了自己選中的這門專業。
裴文中不時地遭到貧窮的因擾。有的的候窮到三頓飯都接不上的地步,只好抱著包袱走進當鋪。他把《論語》上的“君子坦坦蕩蕩”,風趣地改為“君子常當當(讀dàng dàng,以物質錢之意)”。由于入不敷出,愛好文學的裴文中只好又向報刊投稿,弄點稿費以補助生活上的不足。他的代表作《戎馬聲中》這篇小說,寫的是游學的青年,為了炮火下的故鄉和父母而驚魂不定的真實感受,文中樸素無華,感情真摯熱烈。1924年秋天,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灤縣陷入火線。裴文中和幾個同學得不到家鄉的消息,奔走問訊,焦急萬狀。裴文中把這種心情寫入小說。小說發表在孫伏園編的《晨報副刊》上。魯迅對它十分重視,1935年收入他編輯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之中,并稱贊這篇小說為‘鄉土文學”的一種,又別有信手寫來,不事雕琢的好處。
人類學上的巨大貢獻
1927年,一貧如洗的裴文中靠半工半讀讀完了大學。畢業就是失業。他寫了不少信,向有關部門毛遂自薦。但是始終沒有找到正式的職業。到了1928年春天,地質調查所的所長翁文灝先生為他設法,找到周口店發掘化石的工作。當時這項工作由楊鐘健教授和瑞典人步林博士負責。裴文中擔任楊鐘健的助手。
發掘周口店的化石是從挖“龍骨”引起的。從前北京的藥鋪里賣的“龍骨”,據說有鎮驚等功能。在中國工作的外國專家發現周口店出產“龍骨”,先后來到周口店的龍骨山發掘化石。經過幾年的發掘,發現了人類牙齒,他們把這一發現稱作“北京人”。
1923年4月初,裴文中第一次到周口店,當工人在山上向他指點并辨認若干動物化石時,他驚慌了:一位工人竟有如此豐富的知識,自己空持有大學文憑,在這里插不上手可怎么辦?他橫下一條心,勤奮學習,趕上去!
開始,楊鐘健派裴文中管理工人,記算賬目。裴文中希望自己也參加挖掘化石。當時,楊鐘健和裴文中都住在周口店附近的劉珍小店里。每天晚上,小店的土房里油燈下,楊鐘健用挖掘出來的標本親自給裴文中講授指點,使裴學業大進。
從此,裴文中起早摸黑,環繞整個尤骨山進行活動,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周密地調查了洞穴的內外。1929年夏,楊鐘健到山陜進行地質調查,周口店的發掘工作由裴文中負責。就在這年12月2日下午4點鐘左右,一個重要的時刻到來了。在主洞偏北的下洞附近,一位工人找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從來沒有見過,讓裴文中去看。裴文中一見之下,脫口喊道:“是猿人”喊聲驚動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圍攏過來。這是一個很完整的頭蓋骨,撥開松土,可以看到它的頂部。它一半埋在松土中,一半和硬土連結在
一起。
冬季白晝很短促.還不到五點鐘,已經暮色蒼茫了。洞內黑乎乎的,北風灌穴,寒氣襲人。此時此刻裴文中激動異常。他想,即便加油工作,恐伯到了晚上也不見得能控出來;明天再挖吧,又不放心。怎么辦?決心挖下去。他在幾位工作人員的協助下,手特鐵錘和鑿子,全神貫注,借著燈光輕輕地挖掘。緊張的工作使他不僅不覺得冷,反而渾身發熱,頭上冒汗。天色更黑了,他使用撬棍,要把它撬出來,結果頭骨的一部分被震碎了。他懊悔不迭。然而這一失誤,卻使他知道了這個猿人的頭骨有十毫米多的厚度,比現代的頭骨厚得多。最后,他直起了腰,呼吸了一口氣,勝利地望了望大家,頭蓋骨終于被挖掘出來了。
五十萬年前人類祖先的頭蓋骨重見天日了。消息很快傳開,引起了全國、全世界學術界的廣泛重視。這一重大發觀,促進了周口店的發掘工作。1930年龍骨山上擴大了工作范圍,為以后的發掘奠定了基礎。裴文中又找到許多石器和骨器———“北京人”使用的勞動工具;找到許多脊椎動物化石----和“北京人”同時生存的動物群;找到“北京人”已經能夠用火的證據。這是最了不起的貢獻。它標志著“上帝造人”“摶土造人”種種神話的徹底破產,為“從猿到人”的進化觀點和“勞動創造人”的偉大真理,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關于“北京人”的第一個頭蓋骨的發現,過去有種種的推測,有的竟說是協和醫學院解剖科主任英籍加拿大人步達生發現的。而步達生卻說:“名義上雖是我擔任研究,實際上我并沒有挖掘過。”隨后參加發掘工作的賈蘭坡教授也說:“整個發掘工作,除了步林參加過l927年及1928年周口店的發掘外,可以說任何外國人都沒有動手挖掘過哪怕是一鏟土。”是我國當時年僅26歲的裴文中,經過艱苦勤奮和富有智慧的勞動,使中華民族的文明放出了獨特的光彩。
三十年代初期,裴文中根據研究心得,寫了一些學術報告和論文,開始受到國際上的注意。1925年裴文中去法國,在步日耶教授指導下,得到巴黎大學博士學位。1927年回國以后,他一直從事古人類學和古生物學的研究,成為這方面的權威之一。
愛國、正直的科學家
科學上的發明創造絕不是由于幸運而得來,裴文中之發現“北京人”,乃是勤奮的結果。當時的地質調查所所長翁文灝曾對裴文中有過這樣的評價:以五六年的時間,從不識豬牙鹿骨之人,一變而成為古生物學專家,世界學者莫不聞知他的大名,這是需要如何份量的努力用功,方能到此境地!”寥寥數語,把這位有為青年的主觀努力,肯定得十分恰當。
1955年,裴文中去法國學習深造。他把熱愛祖國的赤子之心傾注在自己所從事的科學事業上。行前他立下了誓言:“此行絕不能給中國入丟臉”。本來,他連法文字母也不認識,批準公費留法之后,他立即自費學法文。到了舉行畢業論文答辯時,他已經能夠用法文回答問題了。從此,裴文中除用中文撰寫他的科研論文外,并且可以用法文或英文寫學術論文。在法國,裴文中省吃儉用,然而外出活動,絕不低人一等,有辱國格。裴文中畢業的時候,國內的抗日戰爭爆發了。本來,他可以留在法國安安靜靜地搞科學研究,然而值此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嚴重關頭,他呆不下去了,毅然決然地回到生于斯長于斯的祖國。
在那山河破碎、人民過著奴隸般生活的日子里裴文中繼續搞發掘和科研的愿望已成為泡影, 就連周口店發現的人類化石也在幾個美國人手里弄得下落不明。裴文中為此而被關進日本憲兵隊,備受折磨。正因為這樣,解放以后,裴文中就愈發熱愛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因為今天的國家是真正屬于人民的了。
1949年三四月間,裴文中作為中國人民的代表出席了世界和平代表大會。在布拉格,他參觀丁捷克的博物館,深受啟發。他向同行的著名學者鄭振鐸教授表示,我們國家應當建立一個規模宏大范圍廣泛的自然博物館,通過標本、實物以進行知識和愛國主義的教育。鄭振鐸擔任文物局局長后,聘請裴文中任該局博物館處的處長,積極主持自然博物館的籌備工作。接著,文化部文物局、北京大學、中國科學院先后聯合舉辦了”考古專業訓練班“,由裴文中負責領導,親手培養了很多中、青年考古專業人才。現在全國各地博物館館長,好多就是裴文中當年培訓的學生。
五十年代中期,一些著名的古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在山西襄汾縣丁村發現了舊石器時代遺址,這是解放后第一次最重要的發現。它的發現為中國舊石器時代和人類發展史,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材料。從此我國的考古事業從經費到發掘和研究, 完全靠自力更生,不再假諸任何外國的力量。裴文中在黨的領導和關懷下,在這方面做了許多工作,收獲很大。1956年,裴文中以他蜚聲中外的學術成就被英國皇家學會推選為該會會員。
十年浩動中,裴文中遭到重重磨難,身心備受摧殘,但是他絲毫沒有失去對祖國光明前途的信心。粉碎“四人幫”后,他更是精神煥發,一片赤誠,竭盡全力,在祖國大地上風塵仆仆地從事著發掘和研究工作。1976年裴文中患了冠心病,病愈后,一次家里人陪他到古脊椎與古人類研究所上班。他坐在研究所里撫摸著自己采集來的化石標本,愛不釋手,下班鈴聲響了,他久久不忍離去。最近,77歲高齡的裴文中身患重病,但雄心未已,計劃年內一定要奔赴廣西柳州和內蒙古扎賚諾爾兩地考察,他說:“如果此舉不能實現,我死不瞑目。”最近,他因腦血栓病住在醫院里,聽說所里同人即將到安微和縣進行一項重要的發掘工作,他立即用不太靈活的手提筆作書給他的親屬,表示自己也要飛赴合肥,然后轉道和縣去考察。我們的老科學家就是這樣以“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精神,為祖國的科學事業奮斗不息。
裴文中是有文學才能的,盡管他改了行,從事自然科學研究已經多年,但在搞野外調查和科學研究的日子里,仍間或寫些雜文揭露內戰根源,抨擊反動派的頑固。例如,1947年5月,國民黨反動派向解放區發動進攻,地主還鄉團“火會”也借機殘酷迫害和屠殺當地的革命群眾。裴文中怒不可遏,秉筆直書,在天津《大公報》上發表了《今日之鄉村》。他的文章直截了當指出國民黨扶植的“火會”就是為虎作倀、無惡不作的土匪。他不顧朋友勸告,文章署名竟用本名。這種挺身而出、仗義直言的行為,確實冒著相當的風險。北平一解放,裴文中見到了董老(必武)。一見面董老就說:你的文章(指《今日之鄉村》)傳到了解放區,我們見到了,寫得很好。裴文中深受鼓舞。
舊中國的苦難早已過去了。八十年代的中國拉開了新時期的帷幕。如同當年裴文中那樣的熱血青年大量涌現,他們正懷著發展中華民族的高度文明的強烈愿望,努力攀登科學高峰,在振興祖國的神圣事業里譜寫著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