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需要“垃圾千金”

我原是六八屆高中畢業生，十年動亂的驚濤駭浪把我這個新中國的同齡人，沖到閩西山區偏僻的農村勞動。在農村，我干活搶在先，年年被評為好社員。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我一齊來的25個同伴，一個個都走了，空蕩蕩的山村小屋，僅留下我孤獨的一個人。熬過了艱苦的八年，1976年7月我才被招工到廈門環衛處當清潔工。

我覺得當清潔工已經低人一等，可巧偏偏又把我安排在離家很近的廈港路段工作，看見熟人臉往那兒撂？勞動時，我把帽檐壓得低低的，口罩遮得嚴嚴的，僅露出一對要看路的眼睛。一把掃帚只一斤多，我卻感到有千斤重，拿著它心發抖，手發麻，更使我受不了的是那些諷刺挖苦話。有人說我們是“垃圾千金”，有人說我們是“馬路天使”。有一次，我剛和同伴清理完一堆垃圾，就聽見兩個婦女議論我說：“瞧這個高個子姑娘，干嗎要做‘垃圾千金？”另一個說：“還用說，準是沒文化唄！”幾句不咸不淡的話，象一團團火，直往我心里燒，想哭又哭不出淚來。我委屈地想：誰說我沒文化？父母生我后就希望女兒長大成為有文化知識的聰明人，才給我取了“希聰”這個名字。我也沒辜負父母的期望，從初中到高中，各門功課全是優良。還愛好音樂、體育，跳高全校第一。做夢也沒想到當上掃馬路的清潔工人，戴上“垃圾千金”的桂冠，干什么工作都比當清潔工強！我決心另謀出路，甩掉“垃圾千金”這頂帽子。熱心的親戚朋友也盡力幫助我。然而，難啊，人說“環衛處，環衛處，你一進，就難出”，一點不假。到處碰壁后，有人勸我媽說：“希聰不呆不傻，干什么不能掙口飯吃，不要讓她再掃馬路……”同情的話語，激人流淚，一串串淚珠從我臉上掉下來。我找出珍藏多年的學業成績單和各種獎狀，越看越惱，在惱怒中將它撕了個粉碎。從此，我悲憤、徘徊，干活提不起勁來。那時連日下雨，垃圾箱堆得滿滿的，馬路兩邊積下厚厚的污泥濁水，我都視而不見，任其自流。

八月里的一天，天下著雨，我正在屋檐下避雨。忽然，我發現環衛處的主任冒雨來和我們一起勞動。起初我還以為我看錯了人，當他一鏟一鏟地把垃圾裝上車時，我才相信真的是主任來了。他沒戴帽子，也沒戴口罩，這么大的雨，連件雨衣也沒穿，跟我們這一伙新來的工人一起清理雨天堆積起來的垃圾。水溝被雜草堵住，他還伸手去掏。回家的路上，他象窺出了我的心思似的，一語雙關地說：“看清了路，不要滑倒。”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腦子里總縈繞著主任和我們一起勞動的身影和他那句耐人尋味的話。我曾聽老師傅說過，我們主任平時不是跟著糞車，拿著糞管抽糞，就是下地段清垃圾。我也曾聽說過，主任是個小知識分子，戰爭年代負過傷。這些過去不曾留心的話，現在一股腦兒涌現出來。我暗自思忖：為什么自己戴紅領巾時，常常和清潔工人一道掃街，抬垃圾，爭做好事；在農村挑糞桶、擔尿水，也不感到羞恥，反而感到光榮；人家主任不也是有知識的人嗎？他就不怕臟不怕臭。對比自己我感到臉紅，虧得還是個共青團員！我把自己的想法悄悄告訴了媽媽，媽媽是個明理的人，一說她也想通了。

從此，干活時，我的帽檐不再壓低，碰見熟人也敢打招呼了，掃馬路、清垃圾也干得挺賣勁。不少居民看見我們汗流浹背，關切地端來茶水，熱心地招呼我們。有的說：“你們不怕臟不怕累，廈門島上少不了你們。”是啊！要是沒有這支清潔工人隊伍的辛勤勞動，全市區近三十萬人口，每天一百五十噸生活垃圾和二千五百擔糞便就無法清走，廈門這個美麗城市不就成了又臟又臭的地方了嗎？何況廈門是一個良港，每天外賓、僑胞不斷，市容直接關系到國家的聲譽。如果大家都想當干大事業的英雄，不愿在平凡工作中做個默默無聞的配角，社會就不能發展，四化建設就不能成功。我進一步提高了認識，決心當好配角。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當我剛丟下包袱，安下心來時，在婚姻問題上又掀起了波浪。我的愛人陳加福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在我調回廈門當清潔工時，他已從部隊復員回來安排在工交公司當司機。他并沒因為我當了清潔工而厭棄我，他對我的愛情始終如一。但一些認識加福的人，常常在背后嘀咕：“汽車司機偏要找個掃馬路的，真不相配！”“真可惜啊！怎么找掏垃圾的！”這些話重重地刺傷了我的自尊心，氣得我講不出話來。一個辛辛苦苦為城市人民掃馬路的清潔工，為什么連找對象也遭人議論！我想起了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一個高中時代的同學，在去香港的前夕來向我辭行，他拿出一張面孔俊秀、衣著華麗的照片，對我說：這是我在香港的表哥，我想把你介紹給他，如果你同意，也可以到香港去。我覺得當清潔工雖然苦一點、臟一點，但它是人民生活不可缺少的事業，總比當依附人家的嬌太太來得高貴。我婉言謝絕了他。我是寧肯不當貴夫人而甘當清潔工的，可我和小陳的愛情，為什么卻要受到人家的非議呢？為了不讓人家議論小陳，我一氣之下，就給小陳寫了封絕交信。同時，又寫信給遠在海外僑居的叔父，向他訴說了人生道路上的煩惱。

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小陳心亂如麻，徹夜難眠。他是了解我的。為了慰籍我被傷害的自尊心，他來找我，勸我，告訴我他不怕別人議論，清潔工有什么不好呢？看到加福這樣堅決真誠，我大為感動，不久我們就建立了幸福的家庭。婚后的生活雖不富裕，但卻很和睦。當我生病來不及請假時，他就替我去頂班掃馬路；當我在雨后清理那加倍重的垃圾時，他就來幫我推車。后來，國外的叔父也給我回信了，他說：“解放前，我飄洋過海外出謀生，先在一所學校當雜役，干了大半輩子才混個小職員。在國外，人生的路并不比祖國大陸容易走。”他叮囑我：“千萬別聽信一些人的瞎吹，鈔票不會輕易流進受苦人的腰包里……”。叔父的幫助，愛人的支持，使我受到了教育，我決心把全部精力傾注在為社會主義掃馬路，為千家萬戶的城市人民創造一個清潔美麗的生活環境！

在當清潔工上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思想問題以后，我昂首拉車，拿著掃帚掃路有勁，串街搖鈴更響。廈門港有條又彎又窄的太平橋小巷，僅一米多寬，在里邊拉車，一不注意手就會被巷壁碰傷流血。有一位老師傅與這條小巷打了一二十年交道，手指都少了一節。后來老師傅退休了，我就主動去頂班。有時手碰傷了，我就用手帕扎起來再干。有的老大娘倒垃圾不方便，我就幫她倒。有一次一個住在打石字街的老大伯好幾天沒來倒垃圾，我就去探問，當知道他生病不能出門，我便主動到他家里收集垃圾。經過幾年工作，廈港這一帶的居民群眾大都認識了我，有些老大娘幾天看不見我就捎信打聽，生怕我調離這個地段。真是一把掃帚聯著千家萬戶。

我們干的是最臟、最臭的活，也可以說是人們最不愿意干的工作。垃圾堆里，什么臟的、臭的，甚至死人的遺物、死貓死耗子都有，臭氣熏人，令人惡心；有時路邊垃圾掃不出來，還要蹲下用手去扒去掏，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主動去把這些臟物清掉。有一年除夕，當我清理一堆死人衣物時，同伴用贊許和疑問的眼光問我：“你不怕碰上這些東西？過年碰上這些東西是不吉利的。”我坦然地回答說：“怕什么，清垃圾還能怕垃圾？!我們只有把垃圾清掉了，路才好走。”這是我認清了路標以后，經過反復斗爭、實踐得出的結論。在人生的道路上，臟東西不是很多嗎？人們不喜歡它們，就要除掉它！除掉垃圾，就可以走出一條寬廣的人生道路來！

（楊希聰同志是全國青聯委員、新長征突擊手。最近，她出席了共青團中央召開的全國學雷鋒先進青年和先進青年集體代表座談會。此文是她在會上發言的摘要。——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