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功
十三年前,我十八歲,一個瘦瘦的小伙兒,自信夾著狂妄,到西直門火車站坐上了開往京西煤礦的那列慢騰騰的列車——生活的道路就是這樣展開了。
生活的道路上,等待我的是什么?
頂著凌晨寥落的寒星,在高亢悠遠的汽笛聲中跑進更衣室,赤條條地穿上那件汗濕未干的井下工作服,真象穿了鐵皮鎧甲一樣冰涼、梆硬。操著百十斤重的鑿巖機打眼放炮,汗水順著脊梁溝流淌。銜著哨子,在如梭奔馳的礦車間跳上跳下——直到最后被撞翻在鐵軌上,險些喪命……說過多少錯話,干過多少蠢事?無知、幼稚。后來呢?不公正的懷疑、整治。痛苦、憤怒,想擂著墻壁哭吼!忽而又被“重用”了。煩人的公文,無聊的代筆——更痛苦,更憤怒,更想擂著墻壁哭吼!另一方面,粗手大腳的礦工們,為人的真摯,對職業的自豪,在他們中間,真像變成一塊煤,投入熾熱的爐膛……我也學會了對著酒瓶酣暢地豪飲,學會了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講粗話、罵大街、裝“騷達子”;當然我也曾獨自躲到一邊,苦讀、練筆;思索,探求……
就這樣,十幾年過去了。這十幾年里,我的心雖然也曾陷入碌碌無為的惶惑和苦悶,但當我拿起筆,走上創作道路的時候,我忽然感到那樣慶幸——我在生活道路上所經歷的一切仿佛都被喚醒了:時而使我悲傷,時而叫我憤怒,時而引我沉思,時而令我神往。這就是生活!正是它不斷掀動我激情的浪花,逼迫我去哭,去訴,去喊,去叫,寫出我的小說來。
我忘不了一起去當礦工的一個伙伴。和我一樣,他心里也燃燒著“大革命”留下的小資產階級狂熱,卻又不乏青年人特有的熱情。他跌跤,爬起,摸索,前行,終于決心為老百姓干一點實事,試驗“煤炭地下氣化”……可是“四人幫”橫行的時代那樣不公正地對待了他:泯滅了他開拓的熱情,理想的火焰。這一切使我聯想到包括我在內的中國青年的命運。我不平,激憤,要為被扼殺的千千萬萬青年的理想吶喊。于是,我寫了小說《流水彎彎》。
我的心中還久久縈繞著一位老礦工的形象。他的身上,有許多可悲可笑的缺陷:他怕老婆;他膽小軟弱;他低聲下氣。可是,一個經常拿他開心的小伙子工傷死亡的時候,那些常常尾隨其后起哄的小伙子們都嚇哭了,只有他沖上去,抱著死者的腦袋嚎啕大哭:“大兄弟!大兄弟!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咱們怎么一塊兒混哇!”事過以后,可惜人們并沒有從中悟出一點做人的道理,這位老礦工仍然扮演著可悲可笑的角色,仍然是人們嘲笑和耍弄的對象。我每念及此,潸然淚下,為被生活扭曲了的人的尊嚴而悲哀。于是,我寫了小說《蓋棺》。
我又想起我的許多朋友。多么好的小伙子,交個女朋友卻那么難—一因為他們是礦工。我知道他們經歷的許多“戀愛悲喜劇”,眼前閃現著一個又一個值得自豪的“小人物”形象。這些形象里,蘊含著對以地位、職業衡量人的價值的偏見的莫大蔑視。小說《丹鳳眼》里的辛小亮和孟蓓,正是生活中我所熟悉的朋友的寫照……
生活的寶庫是多么絢麗多彩啊。它仿佛每天都在向我敞開,逼迫我在這里面眼花繚亂地挑選。在美不暇接的生活面前,我恨自己的筆拙,也恨自己的膽怯和猶疑。我寫得很慢。三思而落筆,生怕歪曲了生活。我情愿讓那些使我激動的人和事在心里多醞釀一些時日,于是,只好求助于筆記記下它們了——這里面,有的是某個人物性格發展的線索;有的是零碎的場面,片斷的感受;有的甚至是流行歌曲、政治謠言,及至姑娘們如何由時興擦“面友”而改興“珍珠霜”……有的,在往筆記里記的同時,已經敷演成較完整的小說梗概;有的還是“半成品”,不過又加進了我的分析、估價,設想出在未來創作中可能的幾種處理方法……我覺得這一切不僅僅是生活素材的積累,而且是學習怎樣觀察生活、思考生活的基本訓練。它養成了我的敏感。正是這種敏感,使我在香山紅葉林中看紅葉時,因為看到一個盲人也來“欣賞”紅葉而怦然心動。為此我寫了《秋天交響樂》,歌頌那頑強的人生。它也使我在北戴河看見一個少婦領著孩子嬉戲時,捕捉到了她的眼睛里流出的淡淡的憂傷——我寫的《衷曲》即由此而生。它使我幾乎每天都往筆記本里添加新的內容——新的人物,新的情節和新的感受。我只恨自己這支拙筆難以把這一切藝術地表現出來。
我初學寫作時也經歷過這種情景:面對潔白的稿紙,冥思苦索,搜腸刮肚,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那時,我已經在礦山干了好幾年了,生活的經歷不能說沒有。可是,“四人幫”橫行的時代是不允許文藝正視生活的真實的,我又怎么可能向生活的源泉探勝求寶?寫出來的作品不過是“兩報一刊社論”的干巴巴的圖解。后來,我工傷住院。住院生活給我提供了學習中外作品的機會,也使我接觸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們。那個時代,有一個“世外桃源”聊聊天,便是樂事。醫院竟是這樣一塊樂土。同屋的病友們津津有味地談起他們的生活經歷。他們中間,有闖過關東的,有當過勞工的,也有被抓過*,去過臺灣的……這里面就有生動的情節,活生生的人物,不少素材稍加整理,就是小說。我這才發現,原來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復雜、豐富。(我多傻!)我這才開始明白:所謂性格,就是“這一個”!每一個人物性格都有他獨特的個性形成的歷史。現實主義文學所要求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就是要求塑造具有高度社會凝聚力的“這一個”。要寫出文學形象中的“這一個”,必須從觀察生活中的“每一個”開始!我就是從這里開始觀察生活的。我揣摸著、探詢著我所接觸的人物性格形成的原因、過程,由此又帶動了我去了解熔鑄人們性格的整個社會、時代,以至民間習俗,自然風貌。漸漸地,我覺得自己的眼界逐漸打開了,我覺得自己有所充實了。我發現自己過去不過是一塊生活之海里的鵝卵石。潮汐起落,浸漫而過,是那樣冷漠,沒有擁抱大海的熱情,生活之海也不在我的身上激起任何浪花。也許我本來會這樣糊里糊涂地了此一生。感謝文學,它使我努力成為一塊礁石——即便是一塊微不足道的礁石吧——當生活的浪潮奔涌而來的時候,我似乎可以感到它的力量,似乎可以把身子迎上去,讓它飛濺起一朵朵浪花。這浪花不僅被攝取在作品里,供讀者去欣賞。它首先撞擊著我的心坎,使我得到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喜悅——用自己的眼光,真切地認識了生活,認識了人生的喜悅。于是,這喜悅又促使我以更高的熱情撲向生活的潮流,擷取更繽紛美妙的浪花。
到生活中去探勝求寶,還需要敏銳的洞察力。我常常為自己理論底子的不足和對生活認識的淺薄而苦惱。生動而深刻的素材象珍珠一樣散落在生活的大海里,只有獨具慧眼的人才能撿拾起來。我們不是常常為許多大作家從我們身邊的生活中撿起了一塊不起眼的石頭,從中鑿出了美玉而驚嘆嗎?這正是我們觀察生活的功力不到的地方。這功力,我以為是從具體的平凡的事物中看出潛在的意義的功力——或者看出事物中蘊含的巨大概括力,或者看出某一細節對刻劃人物性格的巨大作用以及其他。這種敏銳的洞察力,有賴于創作實踐的培養,也有賴于對生活、對人生認識的深度。拿我自己來說吧。我的一位師傅很愛唱小曲兒,而反復唱的只是一句“許官人是白娘子的好夫婿”。后來自己把唱詞改成“×××是焦裕祿式的好書記”了。“文化大革命”初,有人提醒他:“黨委書記×××打倒了!焦裕祿也不是好人了!”他不敢唱了。隨后來了軍宣隊,隊長是××,他又唱“××是李文忠式的好書記”了。這件事我一直沒有發現有什么價值。直到去年我寫《蓋棺》的時候,反復思索“文化大革命”中被捧上天的工人階級的實際命運,思索了“四人幫”橫行時代對人的心靈的摧殘,我忽然想起了這個素材,發現它具有很大的容量:它很有力地刻劃了一個工人的悲劇性格。于是,我把它移植到主人公魏石頭身上。這種情況,在我的創作中是屢屢發生的。我覺得,對生活的洞察力需要不斷提高,對生活也需要不斷地再認識,再發掘,可惜我在這方面的修養仍相差甚遠,只好再努力。
最近,我陸續收到一些青年朋友的來信,希望和我交流一下這方面的感受。我不能一一作復,只能懇請大家原諒。恰逢《中國青年》雜志約稿,于是雜談如上,算是一點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