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十九世紀,英國有一位文學家W.帕特爾(Walter Pater)就曾斷言:“現代的一切藝術都趨向于音樂。”這一大膽的論斷,一針見血地揭示了各種藝術形式與音樂中節奏和旋律血肉相連的密切關系。其后國際文藝潮流的發展,證明了帕特爾先生的看法,頗有道理。
去年第三期《文藝研究》發表的王朝聞同志寫的《門外舞談》,把舞蹈、音樂、繪畫、雕塑、建筑、戲劇、詩歌,以至于我國民間的皮影和剪紙,這些表面上看起來各不相關的門類實質上所具有的內在聯系,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分析。文章甚長,但尚未論及攝影,現在還無法預料王朝聞同志在以后的文稿中,會不會提到攝影。但攝影與音樂的關系,確乎是非常密切的。著名的加拿大肖像攝影家Y·卡希就曾把照片的影調結構比喻為交響樂曲的樂章結構,他說:“黑白照片里的每一局部影調,都應象一首交響樂曲中的各個章節那樣,具有令人心曠神怡的韻味。”卡希此話,開門見山地說明了照片“影調”與樂曲“音調”的內在聯系。照片中的“影調”,實際上就是攝影藝術里的“音調”。
攝影在歷史上曾一度被稱為“光畫”。這個名字很有意思。的確,攝影是離不開光線的,它是用光來作畫,也就是利用光線的明暗來構成畫面的。光線的由明到暗,由白到淺灰,由淺灰到深灰,由深灰到黑,在這一過程中所形成的階調,叫做影調。從濃黑到深灰的影調,相當于低音區的7 6 5 4 3 2 1等音符;從淺灰到最明亮的白色,相當于高音區的1 2 3 4 5 6 7等音符。大量運用深灰和濃黑影調構成的畫面,被稱為“低調”照片(low key);大量運用淺灰和亮白影調構成的畫面,被稱為“高調”照片(high key),其來歷即在于此。影調的作用,不僅在黑白照片中十分鮮明突出;就是在彩色照片中,也相當重要。彩色照片失去了光線的明暗變化,就會失去立體感,失去物體的質感和量感,變成了僅有色彩的平涂畫面。
音調與人的思想感情有著密切的關系。哀怨之聲低沉,歡樂之聲昂揚,談情說愛,其聲纏綿,奮勇殺敵,其聲激昂。同樣,影調在攝影藝術中的運用,也隨著作者的思想感情和不同的題材而各有變化。在表現悼念的哀思時,一般常用濃黑和深灰的低調,在表現青春的歡樂時,一般多用明朗的高調;人們用對比強烈的黑白影調來表現剛強的性格和激烈的戰斗,用柔和的影調來表現溫情脈脈的愛戀。在影調的運用方面,一般的攝影者和成熟的攝影家的區別在于:前者在光線和影調的面前,處于被動和無能為力的地位,他們見啥拍啥,原來是什么樣,拍出來就是什么樣。在他們的照片里,黑白灰的影調是雜亂無章的,正如一堆沒有經過選擇、沒有構成節奏和旋律的音符;成熟的攝影家則根據自己所要拍攝的題材和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主動地選擇影調和控制影調,首先為作品確定一個特定的“基調”,然后以此為基礎,進一步去構思和創作。
英國女攝影家瑪格麗特·布朗拍攝的兒童肖像,之所以要采用潔白明亮的高調,固然是與孩子的嫩白皮膚有關;我們也可以感覺到這位攝影家的用心,一方面是要以一塵不染的干凈背景來說明幼童的天真無邪;同時,另一方面大概也在表現攝影家希望孩子今后能走上光明燦爛的人生征途的良好祝愿。美國攝影家山姆·佐倫伯爾為了表現母親對孩子慈愛而純潔的感情,采用了柔和的淺灰色的影調,并用白色的背景來襯托出母與子的身影。而新加坡攝影家王福康拍攝的《憶當年》之所以采用了濃黑的低調,固然與馬來人的棕黑色皮膚有關,也是為了更深切地表達出長期生活在下層社會的勞苦大眾,對于他所經歷的艱苦生涯,有著一種沉重的回憶。作者在低調的基礎上,又運用了黑白影調的強烈對比,來表現一種堅毅和剛強不屈的性格。同樣是表現老年人的低調照片,西德攝影家彼得·凱特曼所運用的影調,卻較為柔和,這是因為他所拍攝的演員,盡管也是歷盡淪桑,有著許多辛酸的回憶,但她畢竟是個老太太,性格比較委婉,含蓄,所以在低調的基礎上,大量運用了柔和的灰色。
但是,光有一個統一的基調,還不足以形成一幅完美的攝影藝術作品。正如人們對于樂曲的要求那樣,他們還希望照片中的影調,能構成鮮明的節奏(rhythm),產生優美的旋律(melody)。如果說,音樂中的節奏,是采用各種音符,通過對時間的有規律的分割,再加上輕重強弱和抑揚頓挫的變化所形成的;那么,攝影藝術中的節奏,就是采用黑、灰、白等各種光斑和色塊,通過對于平面空間(即畫幅)的有規律的分割,再加上明暗濃淡的變化,而形成了有韻律感的影調的節奏。至于旋律,顧名思義,就是一種旋轉著的規律,它的變化,比節奏更加豐富多樣,有助于更加充分地抒發人們的思想和情感。
對于影調的要求是:既有變化,又要統一;既有對比,又要和諧。和諧與對比,是一對既互相矛盾又密切相關的因素。如果影調的明暗和濃淡沒有鮮明的對比,我們得到的將是單調和沉悶,而不是真正的統一與和諧;另一方面,如果離開了統一和諧的前提而單純地追求對比,那么,我們的畫面就會變成各種光斑和色塊的戰場。
對于一個特定的景物,隨隨便便、漫不經心地拍攝,與精挑細選地拍攝、“苦心經營”地放大制作,其后果是迥然不同的。前者的照片里,固然也有各種黑灰白的光斑,但它們各不相關,散落而雜亂。這樣的照片,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冷漠的紀錄”,它只是某些物理和化學作用的機械性的后果,人們在這樣的畫面里,找不到作者本人的思想和感情,因此也就不能引起共鳴。我國老攝影家黃翔的作品《黃山雨后》,之所以有一種百看不厭、常看常新之感,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抓住了雨后黃山的節奏和旋律,也就是抓住了景物的靈魂。一個更比一個淺淡的山峰,好象是一句更比一句輕柔的樂曲,使景物顯得深遠。欲問攝影家的意趣,則大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含蓄之美,使人感到有著探索不盡的回味。這是因為作者抓住了陣雨之后,煙霧蒸騰而上,把景物分出了節奏鮮明的幾個層次,影調有濃有淡,產生了既有變化又有統一的韻律感。
風景攝影家喜歡煙霧,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煙霧能對本來雜亂無章的各種光斑,起一種過濾、提煉和凈化的作用,使得景物的層次變得更加鮮明,從而給畫面帶來優美的旋律。但是,找到了旋律,還并不等于完成了一切。人們還要求畫面里的旋律,有比較豐富的變化,最好象一首樂曲那樣,能有一個特別提神的高潮。風景攝影家李維明曾經利用晨霧和秋水中白塔的倒影使畫面中的影調產生韻律感。但是,A圖中的影調,全都是灰乎乎的,缺乏鮮亮的白色,旋律的變化,不夠多樣,不夠豐富。作者發現了這一點,第二天的一清早,他又來到原來的拍攝點上,利用白塔身后剛剛升起的明亮的太陽,使得畫面的影調結構,從最明到最暗,更加豐富而多變,終于完成了一張膾炙人口的風景照片。
景物中的水面,不論是“天光云影共徘徊”的半畝方塘,或是被微風吹皺了的一池春水;不論是波濤洶涌的大海,或是一瀉千里的長江,都能給畫面帶來各種節奏和旋律,因而受到攝影家的喜愛。水波的旋律,有時是來自它本身的波紋,有時則來自景物的倒影。這些倒影,有點象詩歌里的韻腳,既有統一,又有變化;既是某種特定的景物,卻又并非此情此景本來面目的簡單重復,而是經過水波曲折變化而反映出的一種新的形象。泰國攝影家譚邦宗拍攝的《嬉水》,畫面既有海鷗展翅飛翔的旋律,又有在蕩漾的水波中變了形的倒影。這動蕩不定的影紋,既是海鷗,又不是海鷗,整個畫面里充滿了活潑生動的韻律之美。香港攝影家簡慶福所拍攝的《水波的旋律》,畫面里海水本身的波紋,與天光云影在水面上所形成的明暗變化十分微妙復雜的影調,象大提琴上的和弦那樣,緊密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許多令人玩味不盡的優美旋律。不知為什么,這幅作品總是使我想起百聽不厭的古曲《春江花月夜》里那幾段層層疊疊、時起時伏的樂章。
順便提一句:要想拍到美妙的倒影,必須在清晨或黃昏時分。中午左右的時刻,光線直上直下,水面混濁不清,很難拍到理想的影紋和影調。最近偶然遇到簡慶福先生,問起這張作品,他說是在黃昏時刻,在一個山頭上,向海面俯攝而成的。是的,許多在地面上看來平淡無奇的景物,換一個角度,從高處向下俯視,立刻會產生各種奇妙的節奏和旋律。高山、平原、江河、湖海;城市中鱗次櫛比的房屋,燈火輝煌的夜景,縱橫交錯的道路;農村中的田地,由于種植作物的不同,或剛剛翻耕過,或正在收割,如此等等,它們在照片上每每會形成深淺不同的影調,組成耐人尋味的節奏和旋律。我國攝影家蒙紫在一九六二年拍攝的《飛機滅蟲》,也是一幅典型的例證。正在噴灑農藥的飛機所帶出的那一條白道,恰好是畫面中最明亮的影調,形成了樂曲中的“高潮”,好象正在歌唱著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歌唱著集體生產的力量,歌唱著人定勝天的思想。
作家老舍在贈給著名京劇琴師李慕良的詩中寫道:“韻長聲自遠,意在手之先。”以我的理解,詩中的“韻”字,既指深厚的韻味,也指美妙的韻律。詩中的“遠”字,既是時間的,也是空間的。就是說,一首樂曲,如果具備了美妙的旋律,又有玩味不盡的韻味,那么,它所流傳的地區,就更加廣闊;流傳的時間,也比一般的平庸之作,來得更加久遠。樂曲如此,攝影也是如此。
影調既然與音調有著如此密切的關系,而音調又來自作者的思想與情感,這就不能不談到“情”和“意”的問題。沒有真情實意,不會產生動人的作品。情不真,意不切,也不會出現精采的演奏。唐代詩人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說的“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一語道破了“曲調”(音調)與“情調”的關系。動人心弦的曲調要求作者或演奏者本人先有充沛的感情。我們現在之所以還有不少一看就忘的平淡作品,其中一個根本原因,就在于作者在拍攝時,對他面前的題材,并無多大的興趣。有的人只是為了完成上級所分派的任務;有的人甚至照片還沒有拍攝,就在考慮這張照片拍出來會不會“挨批”。這就不是“未成曲調先有情”,而是“照片未成已無情”、“未按快門先擔心”了,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能發出動人肺腑的美妙歌聲呢?
歌德說:“只有在對自己所要表現的東西懷著深情的時候,你才可能淋漓盡致地去表現它。”這句話把作者的情意和創作的關系說得十分透徹。事實也的確如此,只有對你所要拍攝的題材真有所愛和真有所感時,你才會竭盡全力地去尋找最好的角度、最好的光線、最鮮明的節奏、最優美的旋律來抒發自己的感情,來歌唱自己心愛的事物。人們在評論美國已故攝影大師愛德華·韋士頓的創作態度時,說他總是“在拍攝時,跟他所要拍攝的題材談戀愛。他是一個贊美家,他要求自己的每一張照片都唱出被攝題材對他所唱的歌曲”。韋士頓曾經化費了整整七天的功夫去拍攝一個小小的青椒,為了獲得最理想的效果換用了許多質料不同的背景。現在這張照片在外國已經成為人們競相爭購的藝術珍品。我并不鼓勵人們都象韋士頓那樣用一周的時間去拍攝一個青椒;但他那種對所要拍攝的題材的熱愛,他創作中那種認真負責、鍥而不舍、一絲不茍的精神,卻頗值得我們學習。
在我們的祖國,從雄偉壯麗的山山水水到田野森林的一草一木,從歷史悠久的名勝古跡到千姿百態的珍禽異獸,從勤勞勇敢的人民群眾到日新月異的四化建設……,值得我們攝影藝術來描繪和歌唱的題材,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果我們能進一步提高攝影藝術水平,就能把照片“譜寫”得節奏更加鮮明,旋律更加優美,使我們的攝影作品更加令人愛看,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