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覺遲
一八七九年清政府派往駐德使館的二等參贊徐建寅,將其任職期間的日記題作《歐游雜錄》(見何守真校點,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年《走向世界叢書》本),那是以別于“形而上者謂之道”的自謙之詞。其實,它專記西方的“形而下者謂之器”,一點也不雜;而且充分體現出一個中國科技專家的務實精神和學習西方工業化經驗的認真態度,這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剛剛走向世界的中國知識界,是很難得的。
徐建寅的《雜錄》不象張德彝的《航海述奇》,津津樂道于西方的奇風異俗,也不象曾紀澤的《使西日記》,孜孜于外交的捭闔縱橫;他專心致志于工礦企業的參觀訪問,機器船械的質量、價格,同他作為科技專家的身分完全一致。初讀此書,似乎枯燥乏味,但如果透過這些對工具、工藝流程、檢驗標準和管理方法的描繪,聯系當時國內科學技術的落后狀態,看到新的一代中國專家正在興起,仍能使百年后的讀者為之神往。不錯,徐建寅的頂頭上司、駐德公使李鳳苞也是曾在江南制造局搞過編譯的專家,后來到歐洲監督中國留學生,也曾寫過《使德記略》??墒牵捎谒龉僖院?,官僚習氣越來越重,專家作風——特別是中國專家的作風喪失殆盡。在同德國廠商訂購機器時,竟被對方所紹,“故許價較昂”,雖經徐建寅“再三言而不聽”,結果經過實驗證明,合同所訂“二萬”的標準“又成畫餅矣”!從這里可以概見,同屬專家,由于精神面貌、工作態度的不同,將產生多么不同的后果;同時也可想而知,徐建寅對李鳳苞“重洋仆而輕華員”的批評,不僅僅是指公使離任后不叫參贊代辦署務的權利之爭,而更為重要的是指他盲目崇拜外國人、不相信中國專家,代表著一種惡劣的傾向:從輕洋、仇洋的一個極端走向崇洋、媚洋的另一極端,致使國家的建設事業蒙受不應有的損失。
與李風苞恰恰相反,徐建寅通過購買鉛字銅模的單價忽高忽低,驗收機器的不能合用,提出了“可見西人言語亦不盡無欺”的看法,而這種看法來源于他父親徐壽等老一輩科學家的優良傳統,也是有跡可尋的。一九○八年(宣統元年)楊壽樞等十四人聯名上學部請求表彰“錫、金四哲”的公呈里提到徐壽:“又以錫邑植桑育蠶,有天然水利而不知興,民生日蹙,爰自治田植桑數十畝,躬為倡導,復‘筑灶烘繭,制機繅絲,以防利源之外溢,而蠶業大昌,邑民食無窮之利焉。……以洋人入內地購買鮮繭,既違公法,兼奪民利,乃倡立‘烘灶以為抵制,人爭仿效?!?/p>
徐建寅在法國里昂“往觀絲廠,器具及工人甚多,法亦甚繁。但染成之絲皆脆而易斷,且不能成艷色,不如中國簡法之佳”。這就是兒子繼承發揚父親在無錫“烘繭繅絲”的簡法,對西方繅絲繁法的批判。在肯定西方各國先進經驗的同時,徐建寅指出:“不精備的器具反而可以生產出較良的產品”,在于掌握,科學試驗的法則,“盡心竭力,有弊即改,隨時消息于無形,無他秘法也”,這就更加顯示了中國科技專家的特色。
徐建寅費盡心力為清廷向德國訂造的兩艘鐵甲艦,于一八八五年下水回國,取名“定遠”、“鎮遠”。它倆在設計上兼采英德兩國之長;在質量上,選用鋼材經過嚴格檢驗;在制造上,派有中國留學生駐守監督;無疑應屬當代最新式的海軍利器??墒牵捎谇宓蹏y治階級的腐敗無能,加上日本侵略者的兇猛狡詐,甲午中日戰役,這兩條船就隨同北洋艦隊全軍覆滅了,“定遠”號的管帶(艦長)劉步蟾,“鎮遠”號署管帶(代理艦長)楊用霖以下官兵同時殉難,徐建寅的心力被葬送在朝鮮海里去了。但是,他不氣餒,繼續埋頭苦干,直到一九○一年在一次試驗纖維火藥的爆炸事故中不幸犧牲。他的精神是不朽的,即使在近百年后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