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因
評《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是一部知識分子的丑史嗎?
不!《儒林外史》是一部知識分子的痛史。
《儒林外史》寫的不是知識分子百出的丑態,而是知識分子百出的痛態。
《儒林外史》的作者本人,就是一個痛苦了一生的儒。他,“文瀾學海,落筆千言徒灑灑”。他,“三十年來,哪得雙眉時暫開”。他,“明日明年,蹤跡浮萍劇可憐”(均吳敬梓作八首《減字木蘭花》中句)。他看透了世態炎涼:“竟有造請而不報,或至對賓而仗仆”。他過夠了困窘生活“撥寒爐之夜灰,向屠門而嚼肉”(見吳作《移家賦》)。他雖也溫飽過,荒唐過,但實際上是終生潦倒,一世凄涼,甚至以好書易米,以夜行暖足。死了連埋葬的錢都沒有,“身后茅屋余破漏”(程晉芳《哭吳敏軒》)。他寫《儒林外史》,實在是哀人寫哀事,悲人寫悲劇,痛人寫痛史,惺惺惜惺惺。要說諷刺,那也是含著淚在諷刺,是一種不幸的知識分子對不幸的知識分子無可奈何的辛酸的自我嘲弄式的諷刺。他不僅是把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實際上也是在把被毀滅的美好的東西顯示給人看,使人笑了之后深思,深思之后痛哭。別林斯基把果戈理叫作詩人,因為果戈理的喜劇中有悲劇性,笑中有深刻的哀傷。我們也完全應該把吳敬梓看成這樣的詩人。我們決不能把舊社會的兇殘化為一笑,收場大吉。
一個初夏,天時乍熱,東方月上,王冕和秦老一道在打麥場上小飲。當時“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
何止一代文人有厄,幾千年私有制歷史,簡直是天天貫索犯文昌。
《儒林外史》寫儒林。這些儒們,他們是在自由自覺合目的性地勞動創造嗎?他們的所作所為又能使得任何人得以自由自覺合目的性地勞動創造嗎?
貫索犯文昌!
當人們的異己力量在犯全體人民的時候,貫索犯文昌哪里還能算是意外的奇事?
魯迅寫了個清末的孔乙己,吳敬梓筆下有一些儒也曾經歷過與孔乙己差不多的命運。
周進,六十多歲還不曾進過學,門外狗叫,人家就曉得這位窮儒來了。梅玖小小年紀,只因進了學,就敢于在他面前搭架子。三十多歲的舉人王惠,當著只能吃老菜葉下飯的周進,大咽堆滿春臺的雞、魚、鴨、肉。在工匠修理貢院時,周進想挨進去看看,被“看門的大鞭子趕了出來”。第二天,他的姐夫化了點錢讓他進去觀光。他百感交集,一陣心酸,“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幾個旅客表示愿意幫助他納監進場,他感激得“跪倒叩頭”,把幾個旅客叫作“重生父母”。
范進,五十四歲還是個童生。他到已經當了學道的周進跟前去參加考試時,“十二月上旬,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辛辛苦苦去考了一場,回家時,家里人已經餓了兩三天。中了舉,歡喜得發了瘋,頭發跌散,滿手黃泥,一身的水。虧得殺豬的老丈人打了一記耳光,昏倒在地,才治好了瘋病。
在那人吃人的社會,在那知識分子除了秀才、舉人、進士一路考了上去,做官報效朝廷之外,決不可能靠知識創造自己的事業以利己利人的社會,蒙受苦難,大出洋相的,何止周進、范進這兩個窮儒。這樣的窮儒哪里還有什么人的尊嚴,哪里還有人之所以為人的樣子?
這兩個“進”,后來是進了,發跡了。他們的人性又從一種異化轉到另一種異化。沒發跡時,他們受苦。發跡后,雖沒做什么罪惡昭彰的壞事,但是由缺吃少穿發展到了白吃白穿。他們這種人的人性異化,異化在無論發跡與否,都不能占有人的本質,都不能自由自覺地合目的性地勞動創造。只不過未發跡時,被踐踏;發跡后,徒然消耗民脂民膏,而并不能為人民造福。周進當了學道,考慮的只不過是:“我在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結果,取了個同樣年老而窮困的范進。周進的所謂“真才”,也只不過指的會做一手八股文章。
周進、范進還算不壞,當官的王惠、當鄉紳的嚴貢生,這樣的儒就顯然是吃人的獸了。
王惠當舉人時,就欺負尚未發跡的周進。一當上南昌太守,就打聽南昌“地方人情可還有甚么生產?詞訟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當前任太守的兒子說南昌太守府原先的吟詩聲、下棋聲、唱曲聲將要在王惠任內換成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時,他還一本正經地說什么“而今你我替朝廷辦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認真”。可是就這么一個既貪婪又殘酷的家伙,“各上司訪問,都道是江西第一個能員,做到兩年多些,各處推薦。”
在私有制社會,勞動產品、勞動過程都從人異化了出去,有權有錢就能叫鬼推磨,能做官能撈錢的捷徑成了人們心目中的光明大道,趨炎附勢成了理所當然的社會風氣,人怎么能不從人異化,人怎么能不從人這個族類本質異化呢?
為什么五河縣的人聽說某人有品行就歪著嘴笑?因為有品行不等于有錢有勢。為什么五河縣的人聽說某人做詩賦古文就眉毛都會笑,因為中舉人進士做官,靠的不是詩賦古文而是八股。
八股制藝,多少年使多少人入迷呀!魯編修父女最能算作典型了。魯編修簡直把八股吹得神乎其神。他說:“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隨你做什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什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這位魯先生對女兒天天灌輸這一套,把一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的姑娘也弄成板板六十四的八股迷。
馬二先生更是一輩子陷在八股里頭。他倒真是吃透了這一套,說來頭頭是道。什么“文章總以理法為主”;寫文章批文章都不能“有礙于圣賢口氣”;不能“帶風花雪月的字樣”。他“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茍且下筆”。他認為“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因為“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哪個給你官做!”
文章本來是人們用來傳達思想感情的工具,是為人們的生產、生活服務的,是為了使人們幸福。可是八股這種鬼東西卻也成了異化于人的敵對力量,成了對生產、生活無用甚至有害的東西,使人痛苦的東西。它唯一的用處就是只要文章中試官,就可往上爬,弄個一官半職,大刮民脂民膏。文章異化于人,人異化于人的族類本質。文章是他的敵對力量,他是人民的敵對力量。文章使他吃苦頭,他使人民吃苦頭。
封建王朝有兩個使人的族類本質異化、使人不成其為人的軟武器,除了八股,就是禮教。王玉輝,大女兒守節在家,三姑娘又成寡婦了。女兒怕連累爹媽,下決心絕食自殺殉夫。王玉輝的老婆及親家公婆全不同意。可是這位開口閉口講“禮”,還寫出了一部《禮書》的先生倒很能身體力行當樣板。他說:“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不必攔阻”。女兒餓死了,他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
吳敬梓寫的是明朝,實際上影射的是清朝的康、雍、乾“盛世”。明朝有何心隱這樣具有叛逆思想的哲學家,有李贄這樣具有戰斗性格的血性男兒,有東林、復社這樣敢于對邪惡勢力進行斗爭的黨人,還有海瑞、左光斗、史可法這種有點操守,能為人民辦點好事的官吏。可是清朝幾次文字獄,使得知識分子人人心驚膽戰,以致有學問的只埋頭搞考據,有才情的則大弄游戲筆墨,終于弄得真人幾乎絕跡,假貨充斥市場。名士是假的。所謂“王佐之才”與“真儒”也是假的。俠客是假俠客,神仙是假神仙。和尚,有的是騙子,有的是無賴。假風盛行,青年學樣了。蘧公孫把高啟未曾發表的“詩話”,加上自己的大名,謂之“補遺”,刻印送人,從而充當了所謂“少年名士”。牛浦搞到牛布衣的詩稿,從此冒充牛布衣,以詩人自居,到處招搖撞騙。
被吳敬梓看作好人,作為正面形象來塑造的一些知識分子是不是占有了人的本質,人性未曾異化呢?
杜少卿,為了幫助不少不值得幫助的人,家產弄得精光。由于他有點文才,有點名氣,對他頗為了解的巡撫薦他去朝廷“引見擢用”,他表示“麋鹿之性,草野慣了”,要求另訪,而且終于裝病堅辭。但他這樣做,只不過因為想留在南京這個好玩的地方,同老婆經常一道看花喝酒,圖個快活。他欣賞的生活是:夫妻兩口子天天彈琴飲酒,知命樂天,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
遲衡山,他批評“而今讀書的朋友,只不過講個舉業。若會做兩句詩賦,就算雅極的了。放著經史上禮、樂、兵、農的事全然不問”,似乎很有點政治抱負。可是他建議辦的大事,也只不過是要大家出錢來建造泰伯祠,春秋兩仲,用古禮古樂致祭。
這些人所做的唯一大事就是湊錢造了一個泰伯祠,搞了一次古色古香的大祭。那么嚴肅認真,那么鄭重其事。
泰伯肯讓天下,比起搶天下、骨肉相殘是強一點,是要有人性一點,是值得推崇、值得紀念一點,但是這樣的事情,實際上除了讓南京市民看一次熱鬧之外,又有什么積極意義可言呢?
吳敬梓還寫了一個和王惠截然不同的蘧太守。這個太守在他任職期間,滿衙門是吟詩聲、下棋聲、唱曲聲。這“三聲”當然比王惠那“三聲”要好些。但是,一個太守衙門里,光是吟詩、下棋、唱曲,那只不過無害或少害于人民,而決非有利于人民。作為知識分子,他們并沒有以他們的知識為人民造福,也就是自己既不能真正占有人的本質,又絲毫無助于使別人真正占有人的本質。
杜少卿從蕭云仙由于“博雅”而成大功得出一個結論:“宰相須用讀書人。將帥亦須用讀書人。”且無論是否能做到這一點,也且無論讀書人當了宰相、將帥之后是否還想讀書,是否還需要讀書,退一步說,即使宰相、將帥全是讀書人干,而且干了之后還不斷勤奮讀書,那又怎么樣呢?在私有制社會、在一個人性無法不異化的階級對立的世界,誰能有多大作為呢?就因此,知識分子自古以來“達則兼濟天下”往往是空想,“窮則獨善其身”也往往困難很多。
知識有什么用?進不能為人民辦些好事,退不能靠它養活自己,難怪虞育德讀書為了中進士,中進士為了做官,而做官則為了搞點積蓄,買點田地,過個溫飽的晚年。他在離開南京國子監博士這個位置進京前,對杜少卿傾訴心曲的那一番話,聽來實在使人大有凄涼之感。他說:“我本赤貧之士,在南京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積幾兩俸金,只掙了三十擔米一塊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縣,我多則做三年,少則做兩年,再積些俸銀,添得兩十擔米,每年養育著我夫妻兩個不得餓死,就罷了。兒孫們的事,我也不去管他。既今小兒讀書之余,我教他學個醫,可以糊口。我要做這官怎的?”這可以算是知識分子在人生道路上的大覺醒吧!但是這種覺醒實在是一種使人心酸、使人淌淚的覺醒。
在人性廣泛異化的歷史發展階段,人性并未完全泯滅。這種未曾泯滅的人性,既活在一些知識分子的身上,也活在一些非知識分子的身上。
鮑文卿,一個戲子,卻很懂得一個人的價值。大名士出身的知縣向鼎,被人向按察司誣控為“昏庸不職”,“相與做詩文的人,放著人命大事不問”。與向鼎并無交誼的鮑文卿跪下求情,認為向鼎敬重斯文無罪,要求按察司免了向鼎的參處。而向鼎也的確知恩能報,厚待了鮑文卿一家兩代。鮑文卿在向鼎面前很有發言權,可是他從不因此受賄為人說情,他義正詞嚴:“須是骨頭里掙出來的錢才做得肉”。他認為行賄的人“若有理斷不肯拿出幾百兩銀子來尋人情;若是準了這一邊的情,就要叫那一邊受屈,豈不喪陰德?”
杜少卿不愿在縣官在任時去陪他喝酒,卻在縣官獲罪下臺無處棲身時,請縣官來家居住。一個裁縫幫他家做了一箱衣服,工錢領過后,說是母親死了,要求借四到六兩銀子,他馬上把尚未打開價值二十多兩銀子的一箱衣服全部送給了這個裁縫去賣錢辦喪事。季葦蕭說他“絕世風流”,勸他娶一個有情的美麗小老婆,才子佳人及時行樂,他卻認為“娶妾的事最傷天理,一個人占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他對被人懷疑為變相賣淫的沈瓊枝既無玩弄的意思,又無猜疑的心腸,以平等的態度愛護尊重待如上賓。
當然,在人性廣泛而嚴重地異化的社會,未曾完全泯滅的人性也只不過有如天空眨眼的星星,草叢出沒的流螢。但是,就因為有它,文化才有所謂民主性精華,藝術才有所謂永恒性珍寶,人類才能得以綿延,新人類才能有望出現。
吳敬梓有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他們是開頭的王冕和結尾的四個“市井奇人”。
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分析歐仁·蘇的小說《巴黎的秘密》時,指出作品中女主人公瑪麗花“盡管處在極端屈辱的境遇中,她仍然保持著人類的高尚心靈,性格的落拓不羈和人性的優美。”“她總是合乎人性地對待非人的環境。”吳敬梓筆下的這幾個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就正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男的瑪麗花。
吳敬梓一落筆就發了一通感慨:“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接著,捧出了一個
王冕,生活半靠勞動,半靠賣詩賣畫。他“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縣官訪問,他不見。說這個縣官“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里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什么要相與他。”朱元璋當吳王時,訪問他,他見了,勸朱“以仁義服人”。朱得天下后,要他做官,他隱姓埋名不再露面了。
吳敬梓寫到“南京的名士都已漸漸銷磨凈盡”,他大有寂寞之感:“花壇酒社,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論出處,不過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論豪俠,不過有余的就會奢華,不足的就見蕭索。憑你有李、杜的文章,顏、曾的品行,都是也沒有一個人來問你。所以那些大戶人家,冠、婚、喪、祭,鄉紳堂里,坐著幾個席頭,無非講的是些升、遷、調、降的官場;就是那貧賤儒生,也不過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世風日下,社會越來越不象樣了,于是,吳敬梓就從市井的塵垢之中去挖出了四顆發亮的珍珠。其中出色的,當然要數季遐年和荊元。
季遐年,自小無家無業,在和尚廟里安身,也就在那里“隨堂吃飯”,長期打秋風。可他寫得一筆好字,而且好還好在不是一味學古人法帖,而只是“由著筆性寫了去”,“自己創出來的格調”。他見了好紙好墨樂意寫時,不求他寫他也起勁的寫,不情愿寫時,大把銀子也買不到他的字。得了錢,拿錢吃飯,剩下的錢全不要了,隨便送給不相識的窮人。
荊元,職業是裁縫,除了干活,余下的工夫就彈琴寫字,也很喜歡做詩。他認為裁縫并不玷污讀書識字,讀書做詩彈琴也不妨礙同時做裁縫。他的人生觀是:“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
可以看出,吳敬梓理想中的知識分子是階級社會中難以出現的、靠勞動吃飯、閑來讀書寫作、作畫彈琴、自得其樂、“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無懷氏之民,葛天氏之民。
應該說,吳敬梓筆下的知識分子都是各種各樣的人性異化了的新人類史前的人物。他理想的人物也是既不能使別人、復不能使自己真正全面占有人的本質的新人類史前人。
這能怪誰呢?在人性非異化不可的私有制社會,知識分子,爬上去了的也罷,沉下去了的也罷,都只能有人性異化的命運。貫索總是犯文昌。
作者“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入殘編總斷腸”,他要“從今后,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了。
他面向未來,寄希望于未來。他說:“難道自今以后,就沒有一個賢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嗎?”他是深愿有更多象模象樣的知識分子出現在未來的文壇,寫入未來的象模象樣的儒林外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