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賢度
自從清初蒲松齡寫了著名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以后,一時海內從風,仿效者紛紛而起。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就是在這一風氣影響下出現的又一部文言筆記小說。
紀昀(一七二四——一八○五)字曉嵐,直隸獻縣(今河北獻縣)人。乾隆進士,由編修、侍讀學士累遷至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他是一個閱歷深厚、學問淵博的著名學者,乾嘉時期統治階級在文化界的代表人物。曾任《四庫全書》總纂官十余年,撰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及《四庫全書簡名目錄》等書,在整理古代文獻方面有較大貢獻。
《閱微草堂筆記》共二十四卷,分《灤陽消夏錄》六卷,《如是我聞》四卷,《槐西雜志》四卷,《姑妄聽之》四卷,《灤陽續錄》六卷,自乾隆五十四年至嘉慶三年絡續寫成。嘉慶五年,由紀昀的門生盛時彥合刊印行。
據說紀昀為人性格曠達滑稽,在他生前死后,流傳有不少笑話。但他晚年所作的這部《閱微草堂筆記》,雖然主要都是些記述狐鬼神怪故事的隨筆雜記,卻也不是玩世不恭的閑筆墨。他在《灤陽消夏錄》的小序中曾故作姿態地說自己的筆記僅僅是“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的漫不經意之作。實際上,他寫作的目的是以期“不乖于風教”、“有益于勸懲”,用意是相當明顯的。因之,全書的字里行間,充斥著封建道德的說教和因果報應的宣傳,完全是迎合清朝統治者的需要的。加以本書在語言上確有質樸淡雅、亦莊亦諧的長處,所以每脫稿一種,即被紀昀的親朋友好競相傳抄刻印,在上層社會頗為流行,一時竟享有同曹雪芹的《紅樓夢》、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并行海內的盛譽。
其實,無論就思想意義或藝術成就而言,《閱微草堂筆記》都遠不能和《紅樓夢》、《聊齋志異》相提并論。《紅樓夢》、《聊齋志異》的主要精神在于揭露批判封建社會的腐朽黑暗,表達了作者對社會現實的不滿與孤憤。而《閱微草堂筆記》的宗旨卻在于宣揚封建道德的合理和永恒,鼓吹天道輪回、因果報應等迷信思想,起著維護和鞏固封建秩序、愚弄麻醉人民的作用。有好幾則故事還露骨地叫囂奴婢應無條件地忠于主人,或則咒罵奴仆還不如狗的忠于職守,或則胡謅傭人前生欠了主子數百文錢,來生竟變成騾馬雞犬來服役報償,如此等等,可見其思想的頑固落后程度。
在寫作手法上,紀昀走的也是與《聊齋志異》截然相反的道路。他一味模仿晉宋六朝筆記小說質樸簡淡的文風,自以為那才是“著書者之筆”,因而對描寫委宛曲折、人物形象生動鮮明、故事情節跌宕起伏的《聊齋志異》深致不滿。他的門生盛時彥在《姑妄聽之》的跋文中曾轉引他的話說:“《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目,隨意裝點。……今燕昵之詞、
雖然如此,我們認為《閱微草堂筆記》還是不失為一部可以研究的書。只要善于披砂揀金,就不難從中發現一些對我們有參考價值或啟發、認識作用的資料來。
首先,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里對道學家作有較多的揭露諷刺,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魯迅曾經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紀昀“處事貴寬,論人欲恕,故于宋儒之苛察,特有違言,書中有觸即發,……且于不情之論,世間習而不察者,亦每設疑難,揭其拘迂,此先后諸作家所未有也”。他對紀昀此書還是作了適當肯定的。自從宋儒二程、朱熹倡導嚴重禁錮人們思想的理學,提出“存天理,滅人欲”的口號以來,迨及明清,三綱五常等封建倫理道德被抬到嚇人的高度,理學成為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一些道學家們只會空談義理性命,一遇實際問題就茫然不知所措;等而下之的竟是些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他們還聚徒講學,標榜門戶,互相攻訐,勢同水火。對于此輩,在《閱微草堂筆記》中都作了強烈譏刺。如卷二中一條敘一個以道學自詡的塾師,卻貪圖游方僧人的錢財,結果被蜂群螫得頭面盡腫,狼狽不堪。卷四一條揭露兩個道學家在門徒面前大講其天理人欲的關系,背地里卻合謀密商奪取一個寡婦的田產,陰私恰被揭穿,弄得丑態百出。卷八一條譏刺某翰林表面故作儉素,拒收同鄉饋贈,事后卻懊恨得喪魂落魄,大罵家奴出氣。這類描寫都著墨不多,卻較生動地勾勒出道學家的虛偽面目,有的還寫得相當深刻。紀昀的罵道學家,可能是為了迎合當時最高統治者的意圖,并且是用儒家的忠恕之道去責備宋明理學不近情理的苛言高論,用不著我們去作過高的評價。但他反對不切實際的空談,斥責雙重人格的兩面派,提倡學以經世致用的崇實精神,對我們仍有借鑒作用。
在紀昀的筆記里有不少關于考據的文字,如辨正山西太谷縣之糊涂神祠為狐突祠音轉之誤,考定楊令公祠應在古北口內,論斷大宛、烏孫、于闐不產方竹杖、青田核、蕓香草等物之類,意義可能不大。但是也有幾條值得我們重視:如卷二十一有一條記載巴里坤軍士在鑿井時掘得一面古銅鏡,推究鏡上銘文,知為唐代所鑄。卷二有一條記載昌吉筑城時,在五尺多深的地下挖出一只三寸多長的紅
在大量談論鬼怪的故事中有幾則不怕鬼的故事較早就引起人們的注意,如“鬼避姜三莽”、“曹竹虛言”、“南皮許南金”諸條,已習見于一些筆記故事的選本中,對讀者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此外,有幾條記載了鄉里細民的言行,如卷十一有一條記徽州一唐姓老翁獵虎的本領,卷十六有一條寫一老河工之推求沉入河底多年的石獸的蹤跡之類,表明這些“引車賣漿者流”精湛的技藝和過人的聰明才智。
紀昀還不止一處地追錄了明末直魯等五省的大饑荒,饑民們吃盡了草根樹皮以后,乃至“以人為糧,官吏弗能禁,婦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謂之菜人”,一些肉鋪飯店,公然將活生生的人如屠宰牲畜一般地肢解出售。紀昀的用意當然是在于宣揚貞節、報應之類封建迷信,但我們卻由此看到一幅幅慘不忍睹的封建末世人間地獄圖。
清康、雍、乾三朝的平定新疆準噶爾部的叛亂,對于維護我國領土的完整、鞏固西北的邊防、打擊沙俄覬覦我新疆的野心,是有很大功績的。但清廷在用兵的時候,對一些少數民族,特別是對蒙族人民的屠戮虐殺,手段也十分殘酷。這在《閱微草堂筆記》里也有所反映,字里行間,暴露了作者大漢族主義的惡劣傾向。
筆記還對北京、烏魯木齊的地方景物、民情風俗、社會弊端等作了不少描摹揭發,有些章節還寫得相當曲折細微、委宛生動。這些對我們了解當時的社會現實都有認識作用。
筆記的最大特點就是雜。紀昀具有很深的閱歷,廣闊的交游,淵博的學問,所以他用了前后十年時間寫成的這部數十萬言的《閱微草堂筆記》包羅也十分宏富,上下古今,無所不談;耳聞目睹,有會必錄。凡是懷有不同要求的讀者,都可能在這本書里或多或少地獲得自己足資參考的某些資料。
建國以來,《閱微草堂筆記》還沒有整理出版過。解放前坊間流行的各種版本,大多被貿利的書商支解刪節,弄得殘缺不全。即使這樣的本子,現在也猶如鳳毛麟角,不易訪求。現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用清道光十五年的刻本作底本,參校一些別的版本,將此書重加標點整理,排印出版,是有益的。
(《閱微草堂筆記》,紀昀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九月第一版,1.4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