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石泉
埃及有句諺語:“誰喝了尼羅河的水,誰還會回到它的身邊?!蔽也恢朗裁磿r候會重訪埃及,但在尼羅河畔度過的兩個春秋,那些朝夕相處的熱情的青年朋友,卻使我終身難忘。他們的生活象尼羅河的浪花,時而泛起耀眼的白光,時而跌入旋渦。
1979年冬天,我剛到埃及不久,有幸跟艾因·夏姆斯大學語言學院的同學們一起到南方旅行,沿著《尼羅河慘案》中游客所行路線,飽嘗了上埃及風光。正是在這次旅行中,我欣喜地看到了埃及青年奔放的熱情,象一團熊熊燃燒、滾動、跳躍的火。也正是在這次短短相處中,我第一次賞識了埃及青年的辦事能力。
能干的小伙子和姑娘們
旅行的組織者是“尼羅河之家”。這樣的組織在大學中很多,諸如“法老之家”“金字塔之家”“友誼之家”“長城之家”名堂不少。同學們自由結合,自籌資金,建立起一個個友好的“家庭”。組織旅行,開展文體活動,舉行報告會,周濟困難同學,辦得頗有生氣。初來乍到,人地兩生,跟一群素不相識的外國學生遠行,我有些擔心。但是當我在開羅車站看到“家”中的大哥哈立德時,疑慮很快就消失了。哈立德二十來歲,身材魁梧,胖乎乎的臉上總是帶著笑。一見我他就說:“楊老師,你放心,跟著我們走好了。”站臺上很亂,我正擔心擠不上去,卻見哈立德和他的兩個伙伴已在車上,把住車門,一邊大喊:“這是包廂,不要亂上!”一邊把同學們的行李接上車去。埃及女孩子很講究衣著,平時上學十天半月之內不穿重樣衣服,外出旅行更是一天三換,本來只是幾天的事,每人卻帶著個大衣箱,自己提不動,就不得不仰仗男同學。等到大家安坐,火車徐徐開動時,哈立德和他的伙伴早已累得滿頭大汗。夜幕降臨,車窗外閃過靜靜的椰林,困盹的村莊,車廂里卻變成歡樂的舞臺。青年們唱啊跳啊,哈立德就是這樂隊的指揮。一個女孩子跳上坐椅,跳起歡快的吉卜賽舞,滿車廂一片歡騰。深夜,當他們三三兩兩擠在一起,合蓋一條毛毯含笑睡去的時候,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心里反復念叨著:多么可愛的年輕人!第二天早晨,火車停在被譽為“埃及歷史博物館”的古城盧克索車站上,我看見哈立德和他的伙伴一手提一口皮箱大步流星地前頭走了,等我們一出站,站外一字排開停著十幾輛敞篷馬車,哈立德正招呼大家上車。馬蹄嘚嘚,車鈴叮當,坐在古色古香的馬車里,向太陽神廟——遠古的埃及走去的時候,我從內心里佩服這幫年輕人,他們多會安排呀!歷時九天的旅行,所到之處,吃、住、參觀都是井井有條,妥貼周到。回到開羅和同事張老師談及此事,張說:“他們都有這個本事。去年中文系組織去地中海的馬特魯港旅行,是二年級的幾個女孩子組織的,安排得真好?!?/p>
他們的自立意識很強
埃及青年的這種辦事能力是社會造成的。埃及的大學機構簡單,只管教學,不負責學生的食宿。本市的不論遠近,一律走讀。外地學習好的可以由學校介紹住進大學城,學習差的只好寄宿親友家或幾人合租一間陋室。開羅房屋租金昂貴,要租到一間既便宜又合適的房子是要點本事的。每天從上午九點到晚上九點都是上課時間,中間吃飯、休息學校都不管。學校考勤不嚴,遲到曠課幾乎都不過問,只要學年考試及格即可升級,畢業考試合格就能夠拿到文憑。學生自己管理自己,學習期間就在為生活奔波。埃及的家庭關系也同西方一樣,趨于松散。青年一結婚即脫離家庭,另立門戶。青年自立的意識很強,大學畢業后,即便找不到職業也要千方百計地找臨時工干,不愿再靠父母養活。在校學生也是這樣。中文系二年級有個學生叫阿卜杜拉,平時總不來上課,期末考試他來了,居然考得不錯。開始我們很奇怪,后來才知道,他父親另有新歡,拋棄了他的母親,他不愿看后娘的白眼,只好白天做工,晚上找同學抄筆記,請同學輔導。象他這樣的學生中文系有兩三個。有的卻不然。三年級有個薩米,父親是中學校長,家境并不壞。他白天上課,晚上到旅館當服務員。我問他為什么這樣干,他回答說:“我要花自己的錢?!鼻诠€學在埃及如同西方國家一樣,是一種社會風氣。每年暑假,學生們紛紛找工作干,遠的到英國、法國、意大利,近的就在開羅,打字、端盤子、售票、掃馬路,什么都干。女學生薩發是機場警長的獨生女,家里很闊氣,假期也做臨時工,她說:“我們習慣這樣。”埃及青年要求自立的強烈愿望留給我的印象同樣是深刻的。
一個灰色的陰影伴隨著他們
埃及青年是熱情奔放的。但是,相處久了,你就會在他們獨自發愣的一剎那間,在他們強作歡笑的臉上,從他們疲倦失神的眼睛里,發現有一個灰色的陰影伴隨著他們,使他們苦悶,煩惱,以至于輕生。生活對于他們畢竟還是冷酷的。
第一是前途問題。埃及大學生畢業后要為國家義務服務一年,男青年當兵,女青年到醫院、國家機關、國營企業服務,服務期間不發工資。一年之后,等待分配。這一等就難說了,少則一二年,多則三五年(醫生、工程師、會計師這三種職業要好一點)。這期間,青年們東奔西跑,各尋出路,結果大體是這樣:有靠山有門子的很快找到了工作;有國外關系的投奔國外;找到有錢丈夫的做了家庭主婦;無依無靠的最后隨便干點什么糊口。我在書店和旅游公司的售票處都遇見過語言學院的畢業生,他們自解地說:“有工作干就不錯。”中文系畢業生的前途就更黯淡了。學生們時常問我們的問題就是:“老師,我們將來能有事干嗎?”“總會有吧?”其實我們心里也是個問號。去年中文系有了第一批畢業生,還好,學院把大部分留下成立了一個研究生班。被錄取的莫哈辛卻惶惶不安地找臨時工干。我說:“你干臨時工怎么學習呀?”他卻說:“我不干臨時工怎么學習呀!干臨時工才能補助家庭。”
婚姻問題也使青年特別苦惱。開始,學生告訴我,找愛人難。我說,這有什么難呢?你有那么多同學,就沒一個合適的嗎?他們說,那怎么成!后來才知道果然不行。結婚要花很多錢。家長有錢不等于青年自己有錢。如果同學相戀,畢業后如何能在短期內積攢幾千塊錢?所以一般都是男方先工作幾年,攢夠了錢,租到了房子,買好了家具,才結婚?;橐龅牟恍視r有所聞。三年級有個女孩子原來和同班同學相好,但這位男同學很窮,不得已嫁給了一個工作多年的中學教師?;楹蟛痪?,打罵相加,生兒之后,丈夫另有新歡,離不成,好不了,痛苦萬分,學業荒廢。
還有一個叫阿西雅的姑娘,是曼蘇爾人。埃及民謠說:“法尤姆的小雞,曼蘇爾的姑娘”,意思是上下埃及就數曼蘇爾姑娘好。阿西雅確也秀氣,剛來時天真活潑,時常穿一件撒花連衣裙,有一種農村姑娘的樸素美。二年級的時候,經人介紹,結識了一位比她大七八歲的工程師,關系不錯。有一次她在農村的父親進城相親,遭到這位貴人的白眼,姑娘一氣之下與男方斷絕來往。從此,她立誓不嫁,脫下花裙,改著黑袍,一副修女打扮。每當她失魂落魄地走進教室,老師們都為她擔心:阿西雅會走到什么路上去呢?
當青年在失望的泥淖中掙扎的時候,安拉便向他們召喚;當青年思想空虛的時候,宗教便來填補。宗教活動是青年生活中重要組成部分,左右著青年的成長。象其他宗教一樣,伊斯蘭教認為有一個另外的幸福的天堂,好人死后可以進天堂享受永恒的幸福。這對那些失意的青年無疑是一種精神安慰。在他們精神痛苦的時候,他們便寄希望于來世。我看到過一個女學生的日記,至今想起,猶覺毛骨悚然。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老師,人為什么要活著?生活是痛苦的,另外那個世界才是幸福的。我想死,但是找不到好的辦法。你知道,按照我們宗教的說法,自殺是進不了天堂的。我想到你,你能幫我的忙。你殺死我吧!用什么方法都行。你想好了告訴我……”當老師的能有什么救人良方?只能開導開導。
她現在怎么樣了?真令人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