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雯
董必武同志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九日的日記中寫道:“今天把《西線無戰事》看完。這是一部很好的小說。”董老對《西線無戰事》(Im Westennichts Neues,一九二九)的評價,雖然只有十分簡短的一句話,卻是世界公認的一個不刊的定論。從董老接著所寫的幾句話里:“不鉆入人的生活的深處,不能寫小說,要多懂點社會情況,人情世故,宜多看小說”,①不難看出,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一八九八——一九七○)的這部小說,好就好在那是作者“鉆入人的生活的深處”之后寫出來的。
是的,《西線無戰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自傳體小說。雷馬克于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從學校直接報名入伍,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戰爭中他五次負傷,特別是最后一次在佛蘭德戰役中,他從火線救出一位受傷的戰友時,在英軍的突然襲擊下,自己被好幾顆手榴彈所炸傷,傷勢相當嚴重,經過較長時間的治療,總算只在右腕節上留下一個無法消褪的傷痕。這段經歷,便是他創作《西線無戰事》的生活基礎。
一九二七年下半年,雷馬克開始寫這部他大戰結束以來一直在醞釀、構思的小說,完全利用業余的晚上。僅僅花了六個星期,他就把小說寫成了。可是那手稿卻在抽屜里擱置了六個月。一家書店不愿意出版這部作品,另一個出版社總算把它接受下來了,先是在《福斯報》上連載,隨后作了一些修改,印成單行本出版。連載的時候,那個報紙的銷數一下子增加了三倍,十九世紀英國讀者爭先搶購狄更斯連載小說的盛況,居然重見于德國。一九二九年一月全書出版以后,更引起了德國以及世界其他許多國家的轟動。僅在德國國內,第一年就銷售了一百二十萬冊。同年三月,首先被譯成英文,每冊定價雖高達七先令六便士,但六周之內也銷售了二十七萬五千冊。把其他許多語種的譯本一并計算在內,總發行量當在五百萬冊以上,這在出版史上是罕見的。這種意外的成功,使原先是個無名小卒的記者,竟然一躍而成為世界聞名的大作家。有的人喜愛他,有的人憎恨他,有的人稱頌他,有的人低毀他,一時間對他本人和這部作品展開了激烈的論爭。他一向抱著置身事外的態度,既不愿意接見為此而來訪的客人,更不愿意參預有關他作品的爭論,而且他從來都以“不問政治”自居,不料到了一九三○年,納粹黨還是找到他頭上來了。他們攻擊他在對待第一次世界大戰問題上采取反對英雄主義的態度,而在他們看來,這種在軍事沖突中表現出來的個人英雄主義,正是錘煉國家社會主義的鋼鐵精神的熊熊烈火,因此他們怎么也不能寬恕他對這個納粹神話的挑戰。正好那時由《西線無戰事》改編攝制的美國電影準備在柏林某劇場放映,納粹黨魁戈培爾便利用這一時機,唆使一幫希特勒青年團團員向那家劇場進行破壞和搗亂,迫其停演。這一行動,迫使雷馬克不僅離開柏林,而且離開祖國。他后來說,“一九三一年我不得不離開德國,因為我的生命遭到了威脅。我既不是猶太人,而且在政治上也并不左傾。當時的我,也跟今天的我一樣:是個戰斗的和平主義者。”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臺之后,雷馬克的作品跟托馬斯·曼、亨利希·曼、布萊希特等人的作品一起被公開燒毀,隨后又因為他堅決拒絕回國而于一九三八年被褫奪了德國國籍。雷馬克雖已流亡國外,但是納粹政權并沒有放松對他的迫害。一九四三年,他那住在德國的胞妹埃爾芙莉德以莫須有的罪名(說她不相信德國會取得勝利)被納粹法庭判處了死刑。
在雷馬克一生所寫的十一部作品中,《西線無戰事》是他的成名作,從創作思想、題材范圍和藝術風格來說,也是他的代表作。因為從一九二七年開始創作這部小說起,一切都已基本上定型,后來的發展是很不明顯的。
我們說《西線無戰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自傳體小說,但它畢竟是一部小說,而決不是一部自傳。它完全不受具體歷史事實的約束:它描寫戰爭,既不指出時間,也不標明地點,更不接觸到具體的個別的戰役,例如凡爾登戰役或索漠戰役之類;它只寫了一連串作戰的進程,甚至只寫了機槍、大炮、飛機、炸彈、坦克、毒氣等等,而很少寫到敵軍的人員和對方的活動。正是這一點,使這部小說不同于當時其他許多描寫戰爭的作品,而贏得了歷久不衰的成功和眾口一詞的稱譽。
作為一部小說,《西線無戰事》的故事本身非常簡單。作品主人公保羅·博伊默爾(用第一人稱)和他的同班同學阿爾貝特·克羅普、米勒、勒爾,在校長坎托列克的沙文主義宣傳的煽動下,報名當了志愿兵。在部隊里,這四個人又跟鎖匠恰登、泥煤工海伊·韋斯特胡斯、農民德特林和斯坦尼斯勞斯·卡特辛斯基(簡稱卡特)結成了好友。小說就是寫這八個普通士兵在西線戰壕里的生活以及對這場戰爭的感受。全書十二章,每章都以一系列動人的情節描寫了戰壕生活的各個方面,既可獨立成篇,綜合起來又是一個整體,表現了作者對戰爭的全部觀感。
在《西線無戰事》的十二章里,雷馬克著重描繪了戰爭的殘酷和恐怖。作者筆下的戰爭,既沒有堂皇的軍容,也沒有壯麗的場面,有的只是毒霧硝煙,斷肢殘骸,以及戰壕中的血泊,胸壁上的腦漿,樹枝間的腸臟。我國唐代詩人李白在《戰城南》中也寫過“野戰格斗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的詩句,雖然同樣感動人,但那畢竟是詩人的想象,而雷馬克所描寫的則是親身的經歷,目睹的真實。特別是作者筆下的戰士,既沒有“保衛祖國”的崇高行動,又沒有決死疆場的英雄氣概,有的只是捉虱子,打老鼠,烤小豬,偷白鵝,長官折磨兵士,兵士作弄長官,有時還用軍糧面包去換取占領區女人的“愛情”。他們時刻擔心著被打死,就僅僅為了要保全自己,才不得不去殺死別人。就這樣,這些涉世不深、天真未鑿的青年,“對于人生的知識僅只限于死亡”,他們自己也知道,“這些年來,我們的工作就是殺人——這是我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職業。”這些有時還帶有自然主義色彩的描寫,目的決不在于描寫本身,更不象有的評論家指責的那樣在于投合時好,而是在于揭露戰爭的罪惡。二十年代末,世界經濟危機即將爆發,德國的政治斗爭日趨激化,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的宣傳甚囂塵上,他們揚言德意志帝國并沒有被戰勝,而只是由于國內爆發了革命,戰爭才遭到了失敗。納粹黨徒更竭力鼓吹要從戰火中錘煉英雄,在戰爭中效忠賣命。因此,雷馬克用這種方法來描繪戰爭,揭露第一次世界大戰給人們帶來的深重災難和心靈創傷,特別是對青年人的嚴重摧殘,戳穿了統治者所編造的關于“英雄”的神話,就當時來說,無疑地是有著積極意義的。
小說雖然只寫了八個普通兵士在西線戰壕里的生活和在后方的經歷,但是戰爭給予大家的痛苦、災難和創傷,他們一致認識到,“這在每個人都一樣;不光是我們這兒幾個人,而且是每處地方,每個跟我們年紀相仿的人;有的人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共同命運呵。”是的,這一代人,“他們即使躲過了炮彈,也還是被戰爭毀滅了”。這一代人,其實也就是海明威、菲茲杰拉德等作家自己所屬而又在作品中所表現的“迷惘的一代”。對這一代人,特別是對這一代人的歸宿,小說主人公有過這樣一段發人深省的話:
“而且,人們也不會了解我們——因為在我們之前成長的一代,雖然在這兒跟我們一起度過了這些年,但是他們都早已成家立業,現在會回到他們原來的工作崗位上去,戰爭就會被忘掉,——而在我們之后成長的一代,象我們從前一樣,跟我們完全陌生,將會把我們推在一邊。甚至對我們自己來說,我們也將是多余的,我們的年齡逐漸增長,有些人將會適應,還有些人只是順從,而絕大多數人將會茫然不知所措;——歲月流逝,我們將歸于毀滅。”
殘酷而恐怖的戰斗生活,并不妨礙,甚至反而會促使他們進行認真的思考。在沼地營房接受軍訓的時候,博伊默爾常常奉派擔任看守俄國戰俘的任務。在黑暗中,他看見他們黑黝黝的身影,看見他們在夜風中飄動的胡須,他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對他們,他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們是俘虜,可是為什么這些素不相識的人會成為俘虜的呢?敢情是:
“一道命令使這些默默無言的身影變成我們的仇敵;一道命令說不定又會使他們變成我們的朋友。在某一張桌子上,有某幾個我們誰也不認識的人簽署了一項文件,于是多少年間,從前一向受到全世界鄙視和最嚴厲處罰的罪惡,便變成了我們的最高目標。”
又有一次,為了要偵察敵軍陣地,博伊默爾匍匐前進,到了敵人的散兵線后面,躲在一個大彈坑里窺測,忽然有個法國兵沉重地摔了進來,他不假思索,就用槍刺往那人身上戳去。眼看著這第一個被他親手殺死的人——一個名叫吉拉爾德·杜凡爾的法國印刷工人艱難地死去,他再一次進行了緊張的思維和痛苦的探索:
“……在從前,對我來說,你只是一種觀念,一種活在我心里、引起適當反應的抽象的東西。正是這種抽象的東西,我用刀刺去了。可是現在,我才第一次看到你是象我一樣的人。以前我只想到你的手榴彈、你的刺刀和你的步槍;現在我卻看到了你的妻子、你的臉龐和我們的伙伴關系。饒恕我吧,伙伴。這種事情,我們總是發覺得太晚了。為什么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說你們也是象我們一樣的窮鬼,你們的母親也象我們的母親一樣在著急,而且我們也一樣地怕死,一樣地會死亡,一樣地會受苦——。饒恕我吧,伙伴;你怎么會是我的敵人呢?”
“你怎么會是我的敵人呢?”類似的問題卡特也提出過,他說:“……你只要仔細想一想,我們大家差不多全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在法國,絕大多數也是工人、手工業者或是小職員。那么,為什么一個法國的鉗工或鞋匠一定要攻打我們呢?……來這兒以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法國人,而大部分法國人也完全一個樣,他們沒有看見過我們。……”無怪恰登要問:一場戰爭究竟是怎么會發生的?卡特認為“一定有一些人,戰爭對他們有好處。”除了皇帝和將軍們以外,大家都知道,“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靠戰爭發了財”。譬如說,“我們的伙食那么差,摻的代用品又那么多,吃得我們都病了。德國的工廠老板都成了大富翁。”這個結論是對的。雷馬克讓他作品中的人物得出這樣的結論,并沒有違背生活的真實;可是從這個結論,他并沒有再往前走下去,沒有能使他的人物進一步探索改變這種不合理現實的途徑,沒有能使他們走上革命的道路,就象法國作家亨利·巴比塞在他的小說《火線》(Le Feu,一九一六)中所描繪的那樣。帝國主義戰爭導致了人民革命,當時不但在俄國,不但在匈牙利,而且在雷馬克的故鄉德國,革命的烈火都已經燃燒起來了,可是雷馬克在《西線無戰事》里沒有作出應有的反映,相反地他在作品中倒是盡情渲染了所謂“伙伴關系”和“戰友情誼”,企圖以此來與當時的黑暗現實相對照,從而維護所謂人的永恒價值。這就不能不使他所塑造的人物只能是受難者、犧牲者,而不是反抗者、戰斗者;他們看不見前途,找不到出路,只是相信偶然,聽憑天命。這也不能不使整個作品蒙上一層陰暗的色彩,大大地削弱了揭露與批判的力量。素以“不問政治”自居、力求置身于政治之外的“中立主義”者雷馬克,他的政治局限性在這里就十分明顯地表現出來了。
《西線無戰事》這部成名作,不僅為雷馬克的創作傾向定下了基調,而且也為他的藝術手法開創了風格。雷馬克的藝術風格是獨特的:文筆那么簡練,比喻那么貼切,諷刺那么辛辣,抒情那么動人。特別是小說的結構,貌似松散,實際上環環緊扣,串串相聯,有些地方還看得出作家在材料的組織與安排上費過不少心力。有的評論家認為《西線無戰事》從頭至尾只是一連串可怕的場景和陰慘的氣氛,其實也并不盡然。作家非常巧妙地順著故事發展的進程,在可怕與陰慘中間往往穿插著歡樂和快意的情節,有時甚至是滑稽可笑的插曲。例如有一次,博伊默爾和卡特到團部一所棚屋里去偷鵝,卡特望風,博伊默爾翻過墻去動手,一對白鵝已經捉在手里,卻沒想到一頭猛犬撲將過來,把他逼倒在地,好容易他拔出手槍,發了一彈,那狗閃到一邊,總算讓他來得及把鵝拋到墻外,自己登上墻頭,翻到外面,跟卡特會合,兩個人勝利回營,把鵝烤好后請大家飽餐了一頓。(跟這個插曲同樣滑稽可笑的是,有個名叫尼克爾的納粹評論家居然拿這個情節來攻擊雷馬克,說他前后矛盾,標準不一:一方面,對戰馬受傷,呻吟野外,表示強烈抗議;而另一方面,宰殺白鵝,烤而食之,自己卻行若無事。因此,有人就譏刺這位評論家,說道這個尼克爾不但是個國社主義者,而且還是一個素食主義者。)象這一類有趣的插曲,在作品中俯拾即是。
《西線無戰事》那貌似松散的結構以及往往包含著許多哲理的雋永的對話,給讀者一個印象:這部作品好象是個劇本。這一點,雷馬克自己也承認。當有人問起他寫作成功的關鍵時,他答道:“也許因為我是一個想當劇作家而沒有成功的人。……我的所有作品寫得都象是劇本。一個場景接著一個場景。”在雷馬克看來,創作不是一件樂事,而是一件難事,他常常認為最容易的還是寫對話,而讀者也確實認為他作品的主要力量正好在于鋒利的對話。他在這方面的寫作技能,雷馬克曾經自己聲稱,應當主要應歸功于他那雙“愛好音樂的耳朵”。他說,“我是用耳朵寫作的。我聽到自己寫下來的每一樣東西。我憑音樂選擇詞語。因為我是愛好音樂的,因為我曾經是一個相當出色的風琴手,因為我的確想成為一個音樂家,我的小說被高聲朗誦的時候,聽起來總是很悅耳的。寫對話,別的作家感到最困難,在我倒覺得挺容易。”
《西線無戰事》從最初發表到現在,已經有半個多世紀了,長期以來,在受到普遍贊譽的同時,也遭到各種惡毒的攻擊。有個化名為埃米爾·馬里烏斯·雷克瓦克(Emil Marius Reguark)的人,寫了一本進行嘲弄的模擬作品,書名為《特洛伊城墻前無戰事》(Vor Trojani-chts Neues,一九三○年柏林版),也用第一人稱,說他的唯一目的只是要在戰爭結束以后發一筆大財:“我將成為一個富翁,全希臘都會談我的作品。”還有一個扎洛莫·弗里德倫德爾博士(Dr Salomo Fried-laender),化名米諾納(無名氏Anonym的倒寫),寫了一篇題名為《真有埃里希·馬里亞·雷馬克其人嗎?》(Hat Erich Maria Remarque wirklich gelebt?一九二九年柏林版)的惡毒謾罵文章。甚至在雷馬克逝世以后,《泰晤士報》有個名叫伯納德·利文(Bernard Levin)的專欄作家,還在文章里把雷馬克說成是“連第二流作家”也排不上,說他的《西線無戰事》“比寫得不錯的黃色小說稍微好一些”。所有這些詆毀、謾罵和嘲弄,都絲毫無損于雷馬克這位作家和他的這部作品的光輝存在。歷史已經、而且還將證明,《西線無戰事》這部雷馬克的成名作,將作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文學作品之一載入德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史冊。當然,我們也并不否認,這部作品決不是本世紀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而就作家本人來說,這本書也決不能代表他的最高成就。
(《西線無戰事》中譯本,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列入“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
①見《讀書》一九八一年第十期1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