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年譜》和它的作者周邦立

黃宗甄

一九八二年三月，為了紀念達爾文逝世一百周年，科學出版社出版了《達爾文年譜》一書。

這部《年譜》約四十萬字，附有照片、航行地圖和插圖五十余幅。它搜羅了有關(guān)達爾文的豐富資料，逐年逐月逐日加以編撰，其內(nèi)容不僅包括達爾文的家族和家庭環(huán)境，童年生活，求學經(jīng)歷，進行環(huán)球旅行和科學考察的始末，而且也包括了他的科研和著述情況，家庭經(jīng)濟，朋友往還，以及身后的哀榮。達爾文一生絕大多數(shù)重要著作和論文的寫作過程，他晚年與疾病作頑強斗爭的動人事跡，《年譜》都根據(jù)可靠的資料一一記述，并附有不少原稿手跡的照片和初版書扉頁的版樣。對于達爾文與他的朋友們的交游，如與他的摯友赫胥黎、萊伊爾、霍克等人的書信往還等，《年譜》也作了詳細記述。它使我們得以從中窺見這位大科學家謙沖恢宏的風格氣度和謹嚴的治學作風。尤其使我們感興趣的是馬克思與達爾文這兩位科學巨人間的一段交往。一八七三年，德文版《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出版后，馬克思曾把它寄贈給達爾文，并在該書的扉頁上親筆書寫了“查理士·達爾文惠存。誠摯的敬仰者卡爾·馬克思。一八七三年六月十六日。”達爾文為此特向馬克思復(fù)信致謝。《年譜》刊載了這一復(fù)信的原稿。

一八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至三十日，英國科學協(xié)會在牛津召開了進化論學術(shù)討論會。這次會議本來是由宗教勢力和保守分子發(fā)難，意在一舉摧毀達爾文學說而舉行的。當時達爾文本人因患病與全家正在外地休養(yǎng)，未能出席。代表他的，是自稱“達爾文的斗犬”的赫胥黎及霍克等人。他們痛斥了牛津主教等的無知妄說，挺身而出保衛(wèi)進化論。在會議進行的三天中，赫胥黎以他銳利的詞鋒，杰出的辯才，淵博的學識和謹嚴的邏輯，擊敗了宗教頑固勢力的圍剿。經(jīng)過這次短兵相接的論戰(zhàn)，達爾文的學說由“異端”而逐漸成為為世人所普遍接受的真理。《年譜》不僅詳細記述了這一激烈的論戰(zhàn)和斗爭，而且還刊載了赫胥黎在這次大會上發(fā)言的珍貴圖片。

由于編著者的辛勤搜集，這部《年譜》還公布了不少國內(nèi)過去有關(guān)書刊從未發(fā)表或語焉不詳?shù)膶氋F資料，限于篇幅，這里無法一一枚述。

正因為這是一部內(nèi)容翔實，資料新穎可靠，文筆生動感人的《年譜》，而且又是在國外從未出版過同樣性質(zhì)的著作的情況下，由我國首先出版的，因此，它一問世，就引起了國內(nèi)外讀者的很大反響。初版本六千冊，數(shù)日內(nèi)即告售罄。現(xiàn)居英國倫敦北白金漢郡的達爾文的孫女愛瑪·諾娃(巴洛爵士夫人)，已經(jīng)九十八歲高齡了。她曾經(jīng)編輯過許多有關(guān)達爾文的書籍，如《達爾文旅行日記》、《達爾文和貝格爾艦的旅行》、《達爾文回憶錄》等，當她拿到這本《達爾文年譜》時，激動不已，欣喜異常，為此特意寄語編著者和中國人民，表示她由衷的感謝。《達爾文參考手冊》的編著者、英國倫敦大學動物學教授弗里曼，獲悉此書的出版后，多次給《年譜》的編著者寫來熱情洋溢的信件，表示贊揚和激賞。他把《年譜》送到倫敦英國博物館及其他學術(shù)機關(guān)和圖書館陳列和珍藏，并親自為英國著名的《自然》雜志撰文，介紹本書的出版。考慮到讀書界的需要，科學出版社又重印了此書。

這樣一部著作，說來也許人們難于置信，卻并非出諸國家科學教育機關(guān)的教授或研究人員之手，而是由所謂“社會閑散人員”的周邦立編著而成的。

周邦立出身貧苦，少年時刻苦向?qū)W，就讀于蘇州中學。抗戰(zhàn)期間，他考入當時由竺可楨教授擔任校長的浙江大學。甫進校門，他便加入了學生進步團體“黑白文藝社”。其后，更經(jīng)受了抗戰(zhàn)的洗禮和浙大民主精神、求是學風的熏陶。他的英文和德文修養(yǎng)原來就較高，入浙大后又努力學習俄文，通曉了三國外文。從學生時代起，他就開始從事翻譯工作，最初所譯的都是蘇聯(lián)的文學作品。浙大畢業(yè)后，他又業(yè)余從事蘇聯(lián)自然科學著作的翻譯。四十多年來，他翻譯和寫作了近一千五百萬字(主要是翻譯，也包括一些著作和文章)。其中已出版的十萬字以下的書二十六種，十萬至四十萬字的十六種，四十萬字以上的七種，還有與別人合譯的二十種，共計六十九種。此外還有一些尚未出版的譯稿，在各報刊上發(fā)表文章也有二百六十篇以上。為了發(fā)展我國的科學文化事業(yè)，周邦立做出的貢獻是驚人的。

在周邦立的翻譯著述生涯中，他對于達爾文這位科學中的偉大革新者懷有特別深厚的感情。三十多年來，為了翻譯達爾文的各種著作和編著《年譜》，他廣搜博輯有關(guān)達爾文的資料。所有達爾文的原著，也包括這些著作的俄文版和中文版，他差不多都閱讀過。達爾文的日記、書信及各國專家學者對達爾文的研究和評論，他都反復(fù)披閱，予以摘錄，并編制了大量卡片。在編撰《年譜》的過程中，遇有疑難，他不憚煩難，屢次寫信向英國研究達爾文的專家弗里曼教授請益和核實。正因為他半生致力于達爾文的研究和他著作的翻譯，因此有關(guān)達爾文的生平及國外的研究情況，甚至達爾文的一些軟事，他都十分熟悉。攀談起來，如數(shù)家珍，具體而微。

去年，商務(wù)印書館還出版了周邦立以畢黎為筆名譯注的《達爾文回憶錄》。他不僅為該書撰寫了《譯者前言》，而且還編纂了七個附錄。這些附錄和注解，既指出了達爾文自傳中的筆誤和刪簡之處，又介紹了達爾文所提及的書名、人名、地名和專門名詞。特別是那篇譯者前言，不僅介紹了《達爾文回憶錄》的手稿情況和版本源流，而且做出了一項重要考辨。達爾文的著述中，常有謙詞和曲筆，后人不察，每每導致對他的誤解。達爾文對于馬爾薩斯的《人口論》的看法就是一例。過去蘇聯(lián)的《簡明哲學辭典》就曾在這一點上對達爾文予以貶斥。周邦立則根據(jù)印數(shù)極少、連生物學專家也很少去研讀的林奈學會《會報》上達爾文的一篇論文，指出達爾文對馬爾薩斯結(jié)論的反證，對過去流行的誤解做出了訂正。僅僅從這一本書里，我們也不難看出周邦立在研究和翻譯達爾文著作中所付出的勞動和凝聚的心血。

周邦立之被投閑置散，并非由于政治上的錯案，而出諸他本人的自愿，但和政治上的原因亦不無關(guān)系。他本來在機關(guān)中有正式工作。懷著報效祖國的滿腔熱情，他在工作上積極努力。但后來隨著“左”傾思潮漸次襲來，給周邦立思想上帶來了極大的苦悶和矛盾。他是惜時如金的人，渴望著為人民多做工作。經(jīng)過反復(fù)思慮，他終究還是下決心申請退職，做了職業(yè)翻譯工作者。除了十年浩劫中被迫擱筆外，多年來他就在滬上的斗室之中伏案著譯。他盡管生活困難，工作起來仍然效率高，出活多。他在生活上自律甚嚴，雖然有時稿費收入頗豐，但他卻總是粗茶淡飯，衣履簡樸到甚至有些破爛的程度。但是對于一時有了坎坷遭遇的朋友，他卻從不吝嗇，總是慷慨解囊，濟人急難。

作為“社會閑散人員”，周邦立無法領(lǐng)到圖書館的借書證，因此他只能在館中倉促瀏覽，不能借閱書籍攜歸研讀。對于一個科學工作者來說，這樣的研究條件未免太差了些。他只好拜托在京滬和其他大城市的朋友輾轉(zhuǎn)代借。打倒了“四人幫”，河清海晏，祖國又有了希望，周邦立這個“個體戶”，何嘗不想重回科學文教機關(guān)，有個正式工作，有個起碼的工作條件呢？不久，某大學聘請他做特約編審，每周到校一次，給該校科技情報人員講解翻譯理論技巧和解答難題。他高興的去了，工作雖然還是臨時的，他卻可以領(lǐng)一張借書證，從此借書有方了。但后來因為人浮于事，臨時工并沒做長，借書證又被吊銷。就這樣，他始終未能有一個正式的工作，始終未能取得一張真正屬于他自己的借書證。

周邦立一家五口，住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兩間亭子間里。屋子里到處堆滿書籍，連要在桌子上攤開一張稿紙也要煞費苦心地巧妙布局。子女們都大了，晚上要做功課，他只好把桌子讓給孩子，自己在雙腿上架一塊木板，或者把棉被折疊起來當做桌子來寫作。直到夜深人靜，兒女們都睡了，他才能坐到桌子前繼續(xù)揮筆著譯。三十多年來，他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工作的。還是在浙大讀書的時候，因為周邦立生活素樸、體格清瘤，同學們都稱他為“甘地”。到了晚年，生活的煎熬，工作的艱辛，更使他形銷骨立，老同學們相聚總禁不住又回想起他青年時的這個稱呼。

一九八二年四月，周邦立作為達爾文著作的翻譯家和研究者出席了在北京舉行的紀念達爾文逝世一百周年的大會后，南歸滬上。不久我忽然收到他的來信，說他已確診為肝右葉癌癥，正在努力與病魔抗爭。信是由他兒子代筆的。我在震驚之余，又不能不聯(lián)想到以他的處境求醫(yī)之難。事實也真是這樣，直至逝世前一星期，靠了好心鄰居們的幫助和疏通關(guān)系，他才住進了醫(yī)院的急診室。但是一切都已晚了。確診后不過一個月，他便溘然長逝。由于沒有所屬單位，所以他身后是寂寞的。同年九月，我們在京的四五十位周邦立生前的老同學和老朋友，自發(fā)為他舉行了一次悼念會，悼念這位為繁榮祖國的科學文化而做出了卓越貢獻的翻譯家和科學工作者。

黨的三中全會以來，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不斷提高，許多知識分子的工作和生活條件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改善。像周邦立這樣有名的翻譯家，帶有我國知識分子的很多突出優(yōu)點，在“社會閑散人員”中可能還不乏這樣的知識分子，我希望在開發(fā)我們民族的智力資源和改善知識分子工作和生活條件的時候，不要忘記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