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斗路上

我是《中國青年》的忠實讀者。我對第八期上曾平的文章很感興趣，愿意以自身的體會，談談我對“自我設計——奮斗成才——實現自我價值”這條人生道路的看法。

（一）

我和許多年輕人一樣，從小做過好夢，長大要當工程師。可是，歷史并沒有把我推到工程師的位置上。我干了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工作——當運動員。這是歷史在開我的玩笑嗎？不！這是說明：一個人的理想不能超越你所生活的時代環境，不能脫離客觀實際和自身條件，否則將會走向空想的迷途。這樣說，自我設計是否就不存在了呢？不是的。自我設計不是隨心所欲，喜歡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時髦就學什么。應該說，根據社會需要確定了職業以后，為自我設計所下的功夫和努力多半也是從這時開始的。

十年動亂，打破了一代人的夢。當科學家、工程師的理想好象成了遙遠的月球上的事。許多青年上山下鄉去了，而我由于從小喜歡體育運動，漸漸迷上了羽毛球。我怎么也沒想到，第一次握著從別人手里借來的球拍，竟從此改變了我的理想、我的一生。時代就是這樣決定了我的運動生涯。

當時我對自己要求的起點是很低的。因為我起步晚，十七歲才開始打球，再加上我個頭又不高，只有1米69，還是個扁平足。我想，憑我這些條件，能在全國鬧個第三名，這輩子也就滿足了。但我從小有個脾氣，干什么就非要干好。我相信不論干什么，只要動腦筋，鉆進去，肯吃苦，就一定能有所造就。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五年后，我實現了自己的愿望，在全國羽毛球單打比賽中獲得了第三名。這時，使我興奮的不再是第三名了，而是向第一名沖刺。我決心問鼎，這就必須根據自己的條件，找出一套克敵制勝的辦法。這時我的追求目標便由以前的不自覺進入到了一個自覺的階段。采取什么樣的打法才能使自己在羽壇站住腳？我反復地思考著。理想的自我設計是能夠正確地認識自己的潛力，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和優勢。我的殺球輕，進攻能力差，采取先發制人的進攻打法效果不好。但我可以利用自己毅力強，耐力好，反應快的特長，采取守中反攻的打法，穩扎穩打，拖住對方，趁對方無心戀戰時伺機反攻。這時，我的殺球就有效了。

當時，世界羽壇名將林水鏡殺上網快攻的打法在全世界風靡一時。許多人都在改變自己的風格和打法，一味地模仿和學習。上了場劈劈啪啪殺一陣，輸了也認為這種打法好。而我沒有隨這個大流，仍然堅持自己的打法。許多人瞧不起我，但我歷來堅持這一條：“不怕別人瞧不起自己，就怕自己瞧不起自己。”我頂住了種種壓力。正因為大家都來學習快攻型打法，忽視了防守，而突然冒出了我這樣一個防守好的，對方攻不死，反而措手不及。許多人拿我沒辦法，說：“只要和韓健比賽，不管勝輸，你都輕松不了，都要費一番力氣。”在心理上我就先勝了對方一籌。這就是我從一個無名小卒到異軍突起，成為國內強手的主要原因。我常和大家開玩笑，說：“我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我是一個什么樣的“機會”主義者呢？就是鉆了大家對打法選擇上的偏見的空子。我認為我確定守中反攻的打法是正確的。種田要因地制宜，教書要因材施教，選擇打法也要根據自己本身具有的條件。一種社會上最流行、最時髦、被認為最先進的打法，對每個具體人來講，往往不一定是最先進的。我的打法在目前流行的三種羽毛球打法中是最后的一種，但它切合我的實際情況，對我來講就是最先進的。所以，人們在進行自我設計的時候，要克服盲目性，要注意揚長避短，充分調動個人的主觀能動性。

我堅持自己的這套打法，挫折和困難是不少的。在第八屆亞運會上的冠軍決賽中，我輸給了對手。雖然亞軍在當時是我前所未有的好成績，可還是有人說：“你的打法不行吧！”我沒有理會這些，因為別人采用先進的打法也輸了。先進的打法可以輸，我的打法哪有只贏不輸的道理？我贏不了人家，是我的實力不如人家，并不是打法上出了問題。認識到這一點，我練得更刻苦了。1979年在香港舉行中國印尼對抗賽，出場的名單中沒有我。有人說是因為我的打法在國際比賽中不行。后來因一位隊員的身體情況不好，才決定讓我擔任單打。“比賽中我信心十足，用自己特有的打法，以懸殊的比分戰勝了對方。當時印尼報紙驚呼：“韓健打敗了我國最有希望的兩名選手，其猛就象老虎擒羊一般。”這兩場比賽不但堅定了我對這種打法的信心，也使許多人改變了對我的看法。

這么多年來，我堅持了自己這套打法，沖出了亞洲，走向了世界，多次為祖國贏得榮譽。而我認為，自己所以能走上這條“成功之路”，愈來愈明確的、符合實際的、科學的自我設計，不能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二）

適應社會需要的正確的自我設計只是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步，能否通往勝利的頂峰，還需要艱苦奮斗。

艱苦奮斗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艱苦的體力勞動——吃苦；二是艱苦的腦力勞動——思維。一個人最懼怕的東西往往是自身最薄弱的地方，有的人怕動腦，有的人怕吃苦。兩者都不懼者，為勇者、強者。

羽毛球運動，看起來似乎很輕松文明，實際上一場比賽，幾十分鐘的奔跑，不亞于一場激烈的足球賽。由于這項運動怕風等特點，只能在室內訓練，不能開窗。冬天還好說，夏天就不然了。一堂訓練課還沒結束，場地就已被汗水打濕，象水洗的一樣。大運動量的訓練，兩個小時掉上四五斤的分量是正常的，有時一次就掉七斤肉。要成才，必須吃苦。對我來講，要想防守比別人好，耐力就要超過人家一倍甚至幾倍，人家跑步跑四千米，你就要跑七千、八千、一萬。可我最頭痛的就是跑步。沿著漫長的跑道，夏天，頭頂烈日，全身汗出得象剛從河里上來似的；冬日，寒風凜冽，霜雪撲面，每次跑步回來，流淌的汗水在頭發上結了一串串的小冰粒。記得在省隊時，跑步的路線常常是從體育宮到遼寧大廈，一個來回一萬六千米，跑步時我身上不帶一分錢，別想跑累了，半路偷懶坐車回來。我就是這樣和自己過不去，最后使自己的弱點變成了優點。

象這樣大運動量的訓練，哪個運動員能沒傷沒病？手掌腳掌打起的血泡一個連一個，老繭削掉一層又一層。我的左腿膝關節髕骨疲勞性骨折，腰部有傷，靠打封閉、按摩來維持。可是在祖國的榮譽面前，在寶貴的時間面前，這些都算不了什么。人的價值，只有在你能戰勝自己，戰勝困難的時候才顯得更加珍貴。我從來沒有因為小傷小病停練過。

1978年，在福州舉行的羽毛球分區賽中，我的一條腿關節突然受傷，傷勢很重。當時醫生診斷起碼要休息半年。可我是遼寧隊的主力，怎么能在這關鍵的時候退下來？在對江蘇隊的團體賽中，當我和陳昌杰取得雙打勝利時，兩個隊總的場數是2：2。這時，我的腿已經痛得不行了，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而我還要進行第五場單打，勝負就在此一舉。大家為我捏了一把汗，很多人已經對我失去了信心。果然，一開局，我的腿痛得挪不開步。我想，不管輸贏，無論如何要堅持下來，拼搏到底。終于，奇跡發生了。我在12：5落后的情況下反敗為勝，拿回了第一局。這時，也許是精神作用，我感到腿不那么疼了，我竟然能夠殺球了，而且什么球都能撈起來，打回去了。第二局，我輕松地拿了下來。大家激動地一擁而上，抱著我；教練熱淚盈眶。回到駐地，說韓健勝了，幾乎沒人相信，認為這是在開玩笑。大家說：“韓健是用一條腿打敗了兩條腿。”

十幾年來，我是從汗水中走過來的。我沒有休息過一個完整的春節，就是在探親假期間，每天照樣訓練半天。每次外出比賽，下了飛機，不顧長途旅行的疲勞，調整一下，就馬上投入訓練。我時時刻刻都有一種緊迫感，這種緊迫感產生的自覺性總是不斷地給自己提出新的要求，催促自己向前。現在叫我一天不練，我都覺得身上好象少了點什么。如果有人問我，當運動員有什么收獲？我說收獲太多了，但最重要的收獲不是名和利，而是運動員的精神。這種精神會使我一輩子奮斗不息。

艱苦奮斗，不光表現在體力上肯付出辛苦，還表現在不怕動腦上。比賽在實力相當或稍差的情況下，要想取勝，就需動一番腦筋，斗智斗勇。在去年的湯姆斯杯比賽中，我和林水鏡對陣，單從技術的角度來講，他更強一點。但我認為，一個人水平的高低不僅指技術而言，還應包括一個人的思維能力，如戰術意識、靈活應變等方面。當時比賽場地設在英國皇家歌劇院里，四周都是包廂，門多風大，而風在競賽中往往會影響判斷力。怎樣讓風為自己服務？于是我在風上做開了文章。我利用球在空中運行的時間越長，受風的影響就越大這一點，使林水鏡判斷連連失誤，給自己創造了許多進攻的機會。最后，我以2：1取勝，為奪取湯姆斯杯的勝利贏得了重要的一分。

有人說：運動員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這是不對的。一個真正的運動員不僅有健美的體魄，還要有敏捷健全的頭腦。我的同學懋震說得好：“你們是把身體和頭腦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對于場上的變化，要求你們在千分之一秒內迅速地作出正確的判斷。你們的頭腦不亞于一個科學家。”我一向認為打羽毛球是頭腦第一，身體第二。你身高一米八就是一米八，再蹦再跳也不過如此，可思維是無限的，只要你善于動腦，大腦這個高度精密的計算機會使你應付各種錯綜復雜的局面。

（三）

一個人的價值的實現絕不能脫離他人、脫離社會而孤立地存在。

任何人都希望自己的價值被社會所承認。而象演員、運動員這樣的人，工作性質和工作需要決定他們比較容易出名，他們自身的價值也就比較容易被人認識。但這并不能說明他們的價值就比別人的大。無數普通的工人、農民以及各行各業的人們，他們是社會這部大機器的主體，他們創造性的勞動所產生的價值是不可估量的。盡管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不可能都被人們所知道，但是他們的價值不但存在，而且毫不遜色于名人。這好比金字塔，遠遠望去，人們只能看到塔尖。名人所以站到了頂峰上，那是因為下面有千百萬無名者做了他的基石，離開了他們，名人便成了空中樓閣。因此，在名人的價值里也包括了許多無名者的價值，他們所創造的價值為名人價值實現創造了各種條件。對于這一點，我是深有體會的。

如果人們說我幸運，那是因為我身邊有王曉這樣的好教練，有一些比較有思想的朋友和同學，和那些不為名不為利的教練員、運動員、陪練員、領隊、醫生、翻譯……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無不滲透著他們的價值。

就拿王曉教練來講，他原是航海運動員，十年前，被調來當了羽毛球隊教練。他對此一竅不通，手里唯一的資料就是從書店里買來的《怎樣打羽毛球》。那時，羽毛球運動在遼寧還是一片空白，全隊連個會穿球拍的人都沒有。可就是他，十年后不僅帶出了我，還帶出了陳昌杰、李永波、王儉這樣一批高水平的選手。我深知我所取得的每一個進步里，都凝聚著王曉教練的心血。

最令人難忘的還是去年的湯姆斯杯賽，多少人為我們的勝利貢獻了力量。

北京橡膠一廠為我們的比賽特制了一種新型球鞋，后來發現有些地方不合適，又晝夜奮戰，重新做了一批。

上海羽毛球廠為使我們熟悉比賽用球，制造了一批接近日本YY球性能的球，保證了我們的賽前訓練。

中國民航的同志在我們飛往英國二十個小時的旅途中，為了減輕我們的體力消耗，把前排過道旁的座位全部讓給我們。隨機的團長、領隊、教練員、記者、翻譯擠坐在一起，又騰出一些座位讓給運動員休息。這樣，我們幾個主力隊員能在座席上下躺著休息，飛機上出現了“二層鋪”，這在世界民航史上大概是頭一次。

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而這里我想更多地談談我們的陪練員和戰友。

這次湯姆斯杯賽前，各省市羽毛球隊把各種人材送到北京。許多國內名手由過去的主角變成了配角，主練變成了陪練。陪練員的工作辛苦而枯燥，既無名又無利。他們不單要模仿世界強手的打法，還要協助主力隊員進行基本訓練，汗往往是他們流得更多。我的戰友陳天龍和陳躍原是參加湯姆斯杯賽的隊員，到英國后，當決定他們不參加比賽時，他們便主動地承擔起賽前的陪練工作。陳躍是上屆雙打亞軍，平時不常打單打，可這時只有他和陳天龍當陪練，只能既陪雙打又陪單打。運動量的大幅度增加，他腳上起了泡，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可他上點藥，繼續拼。比賽開始后，組織上又安排陳天龍搞錄像。每天晚上，他在錄像機旁一站就是四五個小時。在我們取得勝利的那天，當人們全都沖進場地歡呼跳躍時，他一個人仍站在機器旁，控制著自己的感情，把這一幕幕激動人心的場面攝入鏡頭。難道他不想和戰友們一起擁抱，分享勝利的喜悅嗎？不，他想的是記錄下這難忘的時刻。在歷史的鏡頭里留下了我們每個人的身影，卻唯獨沒有他自己！

多么好的戰友啊！他們同樣有著高超的球藝，他們并不是不能承擔比賽的任務，但他們毅然服從了全局的需要。

林江利，這個平時不大愛講話的小伙子，在我們勝利的時候，他卻哭了，而且哭得那么傷心。我們知道，他是為自己輸了兩場球而感到對不起祖國和人民。我們理解他的心情，大伙拉著他的手說：“江利，別哭了，我們不是勝利了嗎？你看，湯姆斯杯不是在我們手里嗎？”

當我們離開倫敦坐上飛機的時候，林江利主動要求拿獎杯，一路上精心看護。但是到了北京機場他把獎杯交給了團長。我們深深為之感動了。江利啊，好戰友，一路上你抱著這沉重的獎杯，當要向祖國人民匯報時，你卻把榮譽讓了出來。而這一切，你都是在不聲不響地做著。當代表團決定由我捧杯走下飛機時，你又從我手里搶去了手提包，默默地走在隊伍的后面。

大家看到報紙是這樣寫的：“二十六歲的韓健手捧銀光閃閃的湯姆斯杯走下了飛機，接受了祖國人民獻上的鮮花。”不錯，是我雙手捧著獎杯，可僅僅是我的兩只手嗎？不是的，我感到自己的身后有無數雙無形的手和我一起舉起這巨大的榮譽和勝利的獎杯！

1978年我獲得亞運會選拔賽冠軍時，我的一位朋友曾寫信鼓勵我向偉大的目標沖刺，“爭取早日站到世界冠軍的領獎臺上”。今天我實現了這一愿望。如果說，我高舉獎杯、佩帶金牌令人羨慕的話，那么，這些托我走上冠軍臺的人們不是更令人肅然起敬嗎？誰能說我的自我價值中沒有他們的價值？他們的價值同樣閃耀在獎杯上、金牌上、史冊中，不但冠軍們永遠記著他們，人民也同樣不會忘記他們。

我的奮斗實踐，給我的啟示是：一個人只有根據社會發展的需要設計自己，在為社會的貢獻中實現自我價值，才能使自己的奮斗既有利于社會的進步，又能使自己全面發展，使個人與社會、自我與他人得到和諧統一。

人活在世上不能沒有追求，不能只為自己活著，要造福于整個社會，造福于子孫后代。我們的先輩不是創造了比他們本身的需要更多的東西，才有我們的今天嗎？如果我們要求自己的貢獻與消費相等，那社會就不能前進了。

有志青年應該是對人類有更多貢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