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璋
《讀書諸相》,一九七一年初版于美國,一九八二年列入企鵝叢書,匈牙利人AndréKertész所攝。K,一八九四年生,十六歲學照相(一說十八歲),沒有拜名師,也不了解什么是歐洲的攝影傳統(tǒng),只憑自己智慧,拍下天生情趣。一九二五年移居巴黎,與文人畫家交朋友,飲談于咖啡館,為之留影。一九二七年(一說一九二八)首辦個人影展,名聲遂立,作品常見于巴黎流行雜志Vu。一九三六年去美國,美國人沒有象歐洲人那樣看重他的作品。不久,二次大戰(zhàn)爆發(fā),他拍的小人物小角落不合時尚,只好靠拍時裝照片過日子。大戰(zhàn)結(jié)束,美國人的藝術趣味有改變,K的作品終算獲得了早應屬他的重視,而以一九六四年紐約現(xiàn)代藝術陳列館的個展為高峰?!蹲x書諸相》,英文原名OnReading,全書照片約六十幅,摒除文字說明,書末有總表,依次記述攝于何年何地。書名原義似可譯“關于讀書的照相”,嫌“關于”太泛,遂譯“諸相”。諸相之中,有猶太老人,有醫(yī)院病婦,有主教,有大學生,有巨富,有頑童,有兒童演員;其景:屋頂,陽臺,草地,樹根,破垣,書攤,菜市,藏經(jīng)秘室,萬冊書樓,都有;其態(tài):正坐、側(cè)坐、躺臥而讀,走著讀,從廢紙中撿讀,浴于日光中讀,都有。因此,“諸相”雖不象On之虛指,但與書的實意相合,也許是可以允許的。書中屋頂讀書的照片最多,多攝于紐約格陵屋奇村(Greenwichvillage)。格村在一九七○年代之前,曾經(jīng)是窮書生和不交運而自甘寂寞的藝術家樂居之地,街窄,樓小,室內(nèi)光線不利讀書,住客只好登屋頂找得一角,在陽光下背陽而讀(向陽則戴墨鏡)。屋頂諸幅,主角都是青年女性。一倚墻;一坐鋼管椅,有小凳,上置畫板,雙腳斜架,
此外,我最欣賞的還有五幅。①一九一五年攝于匈牙利某小鎮(zhèn)。三頑童共讀一本硬面但已破舊的大八開,天氣象是似暖還冷的早春。左童新帽,外衣也厚實,腳上靴子也不舊。右童帽褲破爛,光腳。中童帽尚好,但右褲腿膝蓋全露,雙腳踩地,腳趾分得很開,三童之中,他是主讀。他的腳如此使勁,也許是由于入神?還是兩側(cè)擠近而用力保持他主讀的地位?還是因為地氣寒,緊其筋骨以為抵御?K攝此景在一九一五年,歐戰(zhàn)已是一年,他是年二十一歲。應召入伍之兵,何以有此閑功夫,找到這個頑童共讀的鏡頭?又何以恰好有三個孩子,當父兄遠征而在破墻之下看起書來?不過,可能正是因此才能這樣自由自在。②在劇院后臺,三個小姑娘,兩個頭飾花環(huán),一個天使裝扮,在對腳本,默誦,靜靜地念、記,浸沉在角色中。在演什么劇,猜不透。猜它是希臘遺文,那也是大實話。③威尼斯的供渡來(Gondola)靠著小巷的岸邊,渡手躲在拱洞的方柱影下在讀什么。他的供渡來漆得锃亮,船頭的龍尖裝飾勻稱有致,比起鄰近的一條漂亮多了。這,加上他的神態(tài),看得出他是個有心的青年。他在認真地讀——不,說不定在做什么演算。④這一張,和③一樣,都是《讀書》選登過的。一個頭發(fā)花白六十來歲的老頭子,在舊書攤隨手翻閱。老板在紙板上寫著:“五千冊書,對折出售。”又一寫:“每本二角五分,一元五本”。老人戴眼鏡,視力仍嫌不足,一手持放大鏡,一手捧書,陽光正好,鏡距合度,他看得出神,捧書的手夾看的紙袋快要落下來了。書面向陰,細察,書名是《同志之誼》(Comradeship)。這也不足怪,于我為常識,人或視為新奇。老人顯然已翻過的四本五本,都撂下了,獨對此冊注目,這是他的選擇?還是我的臆測?⑤那是在馬尼拉,第三世界之一角,人會以為未必是讀書鏡頭的富礦。可是,這里也有。菜場的早市。擠滿早已失掉線條的主婦們。塑料袋已經(jīng)或等著裝滿。滿地碎紙殘片。一位女工在搞清潔。廢紙箱前蹲著一個女孩子,超不過十一二歲,在低頭細讀一張不成形的紙片。勤勞的衛(wèi)生家喊她不走,怒容已顯,幾乎要掃巴加身了。帶長辮子的傻孩子頭也不搖:臟亂散雜之中有文字,有魔力,叫她不聽,不讓,不釋手!可愛的孩子,可愛的K!這幅照僅占半頁,半頁空著,K對它顯然特別喜愛,攝于馬尼拉,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五日,書的最后一頁注著。片中拍下的主婦,數(shù)一下也有十二三人,她們各有采購的目標,眼光與步姿各異,對于清潔和求知的小矛盾不曾注意到,那是不消說的。
有一篇古文叫《畫記》,用這位作者的筆法,可以一二句話把諸相勾劃出來供讀者鑒賞,諸如:不寫書不得生存之青年雙目注書,兩老相遇慢慢談書,家有萬冊的收藏家登梯取書,久臥病床的老婦危坐持書,密室讀經(jīng)的僧侶直立觀書,但是不說這些了。只有一幅:很高很亮的窗,薄薄的紗簾,一張打橋牌的小桌,桌面花影樹影,窗外薄蔭,和風,杏花,菖葉,一本書開著,但讀書之人早已坐不住,棄書而奔自然去了。K書的頁碼極度簡化,畫碼即是頁碼,頁碼從6開始,所攝也從6開始,不列1—5。52頁印著意境相同的兩幅,右下已無空白印頁碼,即不印。K是一個把藝術的完整看得比書商的陳規(guī)遠為重要的人。(問:世間有多少書商陳規(guī)?)K的照片下面沒有標題,他決不寫“圖示什么什么”一類說明,因為既有圖示,何必文字?然則我這篇文字,豈非多余?有朋友這樣對我說:你所寫的,并不是K的原作,而是存在于你的意識中的讀書諸相,你無相可呈,也只好形諸文字。不過,這是他的話。
一九八四年四月
(《讀書諸相》的部分照片曾刊《讀書》一九八四年第一至三期封底,全書將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