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惦
三月八日從西安回到北京,家里人說安徽有人寄找上門來了!是自己給我劇本,許久未得回信,如今花錢買了火車票找來的。因此我想,來人既下了如此決心,少不得會對我揮動拳頭!
盡管會有很難堪的場面要出現,但忙,我還是不能坐下來讀劇本。
又過一日,家里人說那位年輕人又來過了,說明天再來!
我只好坐下來讀劇本。看了十多頁,不耐煩了。男主人公是工業學院的學生,卻畫得一手好畫。劇本用了許多美麗的詞藻形容這些畫畫得如何好,甚至通過一位教授的口,說他將“譽滿全院”!后來又寫文章,也是“譽滿全院”!
“這是要干什么呢?”我想。
后來終于看出要干什么了。男主人公一天在一個電影院前遇見一群人凌辱一位女青年,他奮力解圍,把她送進醫院,后來又為她畫像。其后,就是不出所料的相愛,受阻。雖然沒有“終成眷屬”,但一切都圍繞才子發生、發展,最后是不無遺憾的結局。
第二天,這位使我始而恐懼,繼而大惑不解的年輕人來了。我劈頭說,劇本看過了,我不喜歡這個劇本。于是問起他的情況——
“我在公社里工作。”
“什么工作?”
“搞些調查工作。”
“調查什么?在什么具體部門?”
“在糧食科,調查哪些家缺糧,穿不上棉衣……”
“還有缺糧戶?”
“孤寡老人,或是孩子多、勞力少。還有災情,去年淮南發大水,有的生產隊被淹了……”
“那你為什么要寫畫畫和沒頭沒腦的戀愛呢?”
“那些是前年去南京時聽來的。”
“聽來的不能寫,你不熟。”
“我崇拜這些人——畫畫的、文學家……”
“那讓熟悉畫家、文學家的人去寫,你寫你熟悉的。你在那些困難戶中跑來跑去,難道沒有什么使你睡不著覺的事情?畫家的事情,讓別人去激動好了。有人寫了劇本,說演員怎么苦惱。苦惱當然也有,但在你的調查對象們看來,他們都是些生活在天堂里的神仙,是每天吃‘油潑辣子拌面的!你的主人公寫得很飄忽,我不喜歡這樣的女人。你結婚了吧?”
“結婚了。”
“妻子干什么?”
“公社中學教員。”
“公社教員不還有許多事值得寫嗎?要注意你周圍發生的事情,留心觀察他們,這是你的優越條件。一個專業劇作家下去一年半載,不可能有你懂得多。什么顧愷之、董其昌,他們的畫你未必見過。但群眾怎樣干活,怎樣想,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你清楚。比如勞動,我下放時看我們的菜園師傅打垅,大板鋤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只管往后刨,一條垅做得又快又直,看了也叫人痛快!我就不行,做得彎彎曲曲,還很費力。勞動有它的美。它有節奏。熟練的勞動是有節奏的,有節奏的勞動是美的。你不去寫這種美,倒是在畫上花了許多筆墨,而這些東西和劇本幾乎沒有關系,看來你還不懂美就在你身邊。”
年輕人笑了,似有所悟。
“還有,基層干部很辛苦,但民主么?他們是習慣于‘我說了算的。反正一年就是那么幾件事,都背熟了,到時候就‘我說了算!”
“工作布置完了就散會。”
“可是群眾——尤其是青年,他們的需要是多方面的。有個材料說,幾個農村姑娘,每天都是干同樣的活,砍柴、種地,一天突然用背柴的繩子把彼此捆在一起,跳河死了!我們的電影當然不去寫這種輕生行為,但她們為什么這樣,不值得想一想么?多想想她們,少想你寫的那種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寫你了解的。那幾個姑娘何以如此?我就不了解。你也不了解。但我的不了解和你的不了解是不一樣的。你不了解的是這件事情,但這種樣子的姑娘,你是了解的。除非你平日根本不去留心她們,也不關心她們。你在公社,精神卻在你看過的許多電影畫面上,以為只有他們才是美的,才是值得你關心的。”
他愕然。而后說農村出現貧富不均現象。我問他怎么看,他似乎并沒有個準看法,而他是調查困難戶的,自然同情貧困的人們。我說,中國再均貧,中國就沒有出路了。在我家幫助干活的河北姑娘,很懷念大集體時期,理由是包產到戶太累了。她結實得象牛犢,卻嫌累,可見的確是累的。但稀松二五眼地混日子,到哪算一站?八億農民不僅要吃飽穿暖,還要吃好穿好,過富裕的生活。
此外我們還談了些寫劇本的事情,希望他等《鄉音》上映多看幾遍。不要去編造故事,而是要把熟悉的人和事寫得象個故事。誰不會編?編的東西總不如實實在在的東西生動。實實在在的人和事各式各樣,你閉上眼睛就會出現各種不同的面孔,不同的性格,說著不同的話,也有他們各自的愛好、脾氣和毛病。什么留下一張心上人的照片,卻又不敢去愛;什么母親要把女兒嫁個轉業軍人,結果卻是個詐騙集團的頭子;觀眾看厭了,不想再看了,老掉牙了。而你周圍的事,那些被你認為“平凡”的人和事,只要寫好了,都是真金,電影廠缺劇本……
“電影廠不缺劇本。”他肯定地說。
也可以說不缺劇本。但缺有思想、有生活、能夠吸引人的劇本。你在公社,卻炒別人的冷飯。我看過一些劇本,很以為不少初寫電影劇本的人,是照他所看過的電影寫劇本的,以為劇本就都應該是這樣。我要你看《鄉音》,也不是要你再寫出一個《鄉音》,而是看它怎樣從平凡中寫出不平凡。農村中封建的東西不少,如果你和封建思想沒有劃清界線,當然你就看不出它們是在怎樣“吃人”,殘害青年們的身心健康。
我告訴他,我曾在一個地方說過,馬可以生駒,雞可以下蛋,但電影不能生電影。你有某種生活積累,銀幕上的東西作為觸發點,好象子彈打中了水管,使水滋了出來。如果水管里并沒有水,能滋什么?只是看了些電影,再從許多電影中捏出個電影劇本來,肯定是沒有生命的。
至于語言,你的劇本就沒有什么群眾的語言。還是群眾的語言豐富。你似乎總想把劇本寫得“文雅”些,用了那么多“字話”,其實是錯的。“浙淅瀝瀝”這個形容詞是怎么來的?今天它在北方農村仍然是活的語言,就是“稀稀溜溜兒”。甚至象《尚書》這樣的古代文獻匯編,在當時也是運用群眾語言寫成的。你知道“格爾庶眾”是什么意思?“格爾”就是“今天”,現在冀東人仍然把“今天”說成“格格兒”,因此“格爾庶眾”就是“今天大家”。群眾語言是文學語言的源泉,你要寫農民,就必須用農民的語言。從題材到語言,你還是迷戀知識分子的一套。真正有知識的知識分子是國家的財富,但“一套”還是不行。
我也不是說農民的“一套”就好,沒有科學,沒有文化,還是丈夫打老婆,家長專制也不行!書記專制不?書記不專制,但是回到家里,作為家長,也還可能專制。在外面專制不合法,在家里專制就合法么?如今許多青年男女,最大的痛苦就是這個。《中國青年》雜志一天要收到好多這樣的來信,我看過一些。開始很同情,但我逐漸不大同情他們了,因為他們總是訴苦,卻不起來抗爭!當有一位姑娘來信問“我還可以第二次戀愛嗎”的時候,我簡直覺得有點可笑了。她說,她非常喜愛的男朋友和別的女孩子結婚了,她以為自己的一切仍是屬于這男朋友的,因此不敢再戀愛。這種“忠貞”,簡直比“三從四德”中的“出嫁從夫”更進了一層!在我看來,所謂“朋友”者,只是未來丈夫的候選人,在選擇的過程中,有的影子消失了,有的影子在擴大而明顯起來。這些都包括在整個戀愛過程中,而不是“第二次戀愛”。我把這件事看得很重,是因為我們實在不能再包裹自己了!舊的沒有去掉,新的又纏上許多!我記得張瑜在演《小街》時,為了裝成假小子,便往身上狠命地纏白布!纏完之后,她痛哭了,因為這對于一個正在發育的女孩子,無疑是一種酷刑。我母親的時代,她們也總是為了纏足哭而又哭的。如今既不纏足又不束胸,但精神束縛仍然不少。你在鄉下,知道的比我多,如果視而不見,那還有什么可寫的?
你的那位男主人公,原本是帶了個鄉村姑娘進城的,后來姑娘看他心不在焉,主動要求回去了。劇本結果是男方碰了一鼻子灰,回頭來很覺得對不起那位鄉下姑娘。姑娘所換得的,無非是點良心上的歉咎!你有意把男方寫得才華橫溢,似乎也覺得鄉下姑娘配不上他,只能委屈點。這不對。愛情沒有等級,沒有資質,更沒有城鄉貴賤!我建議你要學點社會科學。有益于人,先得把自己的頭腦武裝一下,否則你熟悉的生活不可能為你所用,甚至得出相反的結論。
如此談了大半個上午。他已買了下午三點鐘回程的火車票,要告辭。我把劇本退還他,著實松了口氣——原來他并沒有要對我揮動拳頭的意思。(圖:仁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