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行之
這幾年,時常聽出版界的朋友們叫嚷“文藝理論書籍是賠錢貨,印數很難突破五位數”;看看呆在書店貨架上睡大覺的某些滯銷書,沒法兒否認他們講的是實情。當然,凡事都會有例外。去年夏天,北京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文學概論講義》,開印就是五萬七千多冊,在書店里露面沒多久就銷售一空。聽說,這家出版社已決定加印,印數還相當可觀。可以預料,這本書能使他們發一筆小財。
《文學概論講義》頗受讀者歡迎,沒有成為賠錢貨,原因在哪里?可能,這和作者在讀者中的人緣兒好有關系。作者署名舒舍予,是老舍先生啊!“這位小說家、劇作家還寫過文學概論?有意思,買本瞧瞧。”這會是一部分購買本書者的心理。不過,不能說本書暢銷的全部原因就是這些。現在和“文革”剛剛結束人們見書就買的時候不同了,如今講究將書拿來翻一翻,看一看,看值不值得花費這一筆開支,單靠名家的名氣已唬不住人。老舍的這本《文學概論講義》,主要是以言之有物、不落俗套、生動活潑等鮮明特色,博得讀者喜愛的。一一特別在這人們日漸感到某些集體編著的文學概論、文學原理之類書籍,面孔過于鐵青、聲音太趨單調的情況下。
我提到咱們現在編著的某些文學理論書籍不太討人喜歡,絕對不是說它們一無是處。憑良心說,它們的科學性都不軟,大都從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的關系這一老根兒講起,運用辯證唯物主義講述文學與生活的依存關系,講述文學的黨性、階級性和人民性,講述文學的內容與形式、題材與體裁、風格與流派……對所有這些文學大題目的論述,都能出經入史,以偉人們的著作、言論為依據,堂哉皇哉,振振有詞。文學中的這些基本理論問題,對于初學文學者來說,都是必須知道的。可惜,事物的復雜性常常在于:長處也會變為不足;缺點之中也不無可取之處。這些新編文學理論書籍的好處是言必有據,言必符合某一時期的文藝政策,觀點都是經過打磨洗涮的,所以書中充滿“我們無產階級認為”之類的口氣,讓你很難發現有什么大錯兒。是的,大錯兒沒有了,可文學書籍所應有的那點創造生氣也不見了。這一部是這些內容和框架,那一部也是這些內容與框架,大同小異,四平八穩,幾乎令人發生它們在互相抄襲的懷疑。幾十年如一日,很少出現破格之作。大講“文學是創造性勞動”的文學理論書,本身體現不出創造性來;大講“作家應有創作個性”的文藝理論家,自己的個性不知藏到哪兒去了。久而久之,文藝理論著作威信降低,也許,這得算是躲開了錯誤可是也躲開了創新所必然出現的一個“錯兒”吧?
與這些新編文學理論書籍相比,寫于五十年前的這本《文學概論講義》,當然有明顯的局限或缺欠。以理論體系而言,它不夠清晰系統;從作者論述的觀點來看,也有失于偏頗之處。這些地方,都不如咱們新編的同類書籍嚴密周到。但是,它那突出鮮明的特點、優點,也是我們很難與之比擬的。
比如說,老舍寫《文學概論講義》,不擺理論架勢,不用“我們”之類的代詞以壯軍威。他敢于言“我”,全書從頭到尾談的就是“我”對文學的認識和見解,娓娓而談,輕松自如,讀來感到生動親切。他也引用古人、別人的言論,全書征引了一百多位古今中外作家、評論家的話,但那的確是引證,有轉述有評論,敢于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而不是一味對之頂禮膜拜,在古人、別人面前直不起腰來。孔子的一段話,“<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多年來不少人都把它奉為論述文學的社會功能的名言。老舍引用過這段“子曰”之后,偏說這不但是把《詩經》當作可以教給人們事父事君的訓誡來看待,簡直是當作動植物辭典來使用了,足見孔子不是個創作家,不懂藝術。
正是老舍這種不屈膝在前賢面前的創造精神,使得我們在《文學概論講義》中隨處可見他的真知灼見,大到整個一部中國文學發展史,小到對一部作品、一個作家的評價,他都敢于立論,敢于發表自己的見解。盡管他的意見可能當時、現在都不會為全體學者所接受,但不能不承認他的態度是嚴肅的,是經過認真的考慮發表出來的,對于人們繼續思考他所提出的問題有所裨益。他認為:“中國人,因為有這么長遠的歷史,最富于日常生活的經驗;加以傳統的思想勢力很大,也最會茍簡的利用這些經驗;所以凡事都知其當然,不知所以然;只求實效,不去推理;只看片斷,不求系統;因而發明的東西雖不少,而對于有系統的純正的科學建樹幾乎等于零。文學研究也是如此。”從先秦起,中國的文人一直把文學作為“載道”“明理”的工具,當中雖然也有種種的派別爭論,爭的多是如何“載”與如何“明”的作法問題。“道”與“理”始終還是“文學”的主人。他深為遺憾的是中國缺少了一本有關文學本身的本民族的《藝術論》。因此之故,他對大名鼎鼎的《文心雕龍》也提出了批評。他敢說:
“我們一提到文學理論與批評,似乎便聯想到《文心雕龍》了。不錯,它確乎是很豐富、很少見的一部文學評論。”
“但是,我們設若細心的讀這些篇文章,便覺得劉勰只是總集前人之說,給他所知道的文章體格,一一的作了篇駢麗文章,并沒有什么新穎的創見。”
“說到措詞與文章結構,這本來是沒有一定義法的;修辭學不會叫人作出極漂亮的詩句,文章法則只是叫人多所顧忌因沿。法則永遠是由經驗中來的,經驗當然是過去的,所以談到‘風骨,他說:‘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這‘正式是哪里來的?不是摹古嗎?說到‘定勢,他便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返,則文體遂弊。這是說新學之銳,有所創立是極危險的。文學作品是個性的表現,每人有他自己的風格筆勢,每篇文章自有獨立的神情韻調;一定法程,便生弊病,所以《文心雕龍》的影響一定是害多利少的,因為它塞住了自由創造的大路。”
如此尖銳的批評,很可能會使學者——特別是研究《文心雕龍》的專家火冒三丈,大喊“要不得”。不過,設若心平氣和地從“創造精神”這一角度去看待老舍的批評,難道能說劉勰絕對地受了委屈嗎?起碼,要想反駁老舍對劉勰的批評,必須得多少有點創作體會,還必須花費一定的氣力。
關于文學的特性與它的創造性特點,老舍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這些見解也是在當今的文學理論著作中所見不到的。他認為文學的特性主要體現為三個方面:感情、美和想象。“感情是文學的特質之一;思想與知識是重要的,但不是文學的特質,因為這二者并不專靠文學為它們宣傳。”“我們看清楚了,凡是好的文藝作品必須有美,而不一定有道德的目的。就是那不道德的作品,假如真美,也還不失為文藝的;而且這道德與不道德的判定不是絕對的,有許多一時被禁的文學書后來成了公認的杰作——美的價值是比道德的價值更久遠的。”“想象,它是文人的心深入于人心、世故、自然,去把真理捉住。他的作品的形式是個想象中煉成的一單位,便是上帝造萬物的計劃;作品中的各部各節是想象中煉成的花的瓣,水的波;作品中的字句是想象中煉成的鸚鵡的羽彩,晚霞的光色。這便叫作想象的結構,想象的處置,與想象的表現。”如何把感情、美、想象在作品中富有創造性地和諧體現出來呢?老舍認為,“創作與自由發展必是并肩而行的”。“藝術品是個性的表現”,“所謂自我表現是藝術的起點,表現什么自然不會使藝術落了空。人是社會的動物,藝術家也不能離開社會。社會的正義何在?人生的價值何在?藝術家不但是不比別人少一些關切,而是永遠站在人類最前面的;他要從社會中取材,那么,我們就可以相信他的心感決不會比常人遲鈍,他必會提到常人還未看見的問題,而且會表現大家要嚷而不知怎樣嚷出的感情。……所謂個性的表現不是把個人一些細小的經驗或低卑的感情寫出來便算文學作品。個性的表現是指著創造說的。”“沒有一個偉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表現的,也沒有一個偉大的文人不是由自我而打動千萬人的熱情的。”
諸如此類頗為新穎(當然也可能有人目為“古怪”)的言論,在《文學概論講義》一書中遠不止此數處。難怪有位讀過本書的青年作家連聲稱贊它是“文學新論”,“有哲理,有光彩,真棒!”
老實說,我讀過這本《文學概論講義》之后的心情很復雜,不知重點該說什么才好。這本講義的發現與出版,對于理解老舍先生的作品和他的文藝思想,無疑是極為重要的,為此我感到非常高興;老舍先生寫于五十年前的一份授課講義,今天仍然受到中青年讀者如此熱烈的歡迎,這是作者的光榮,我們也應該為之高興;但是,從我國現代文藝理論發展的角度看,五十年前的舊著在今天反而有了“新鮮感”,這不能不使我同時又感到了一種困惑:我們的新的文學理論著述工作在哪個環節上發生了故障呢?為什么它們剛剛編寫完不久就給人以陳舊感?為什么當年的老舍敢于言“我”,敢于立論,不管對或不對,他都勇于發表自己的一得之見,而我們的文學理論書籍撰寫者、掌握了人類最先進的思想武器的撰寫者們,反而處處謹小慎微、唯恐說錯一句話,因而在著述時想方設法隱蔽自己的個人見解,以背誦、注釋代替運用、發展和創新呢?
我陷入了深思。
我不想再過多介紹《文學概論講義》的內容了。唯愿在已經到來的大好春光里,能夠早日看到今人撰寫的敢于言“我”,敢于立論,敢于超越前人的優秀文學理論著作;而且它們是各具特色,姹紫嫣紅,新說蜂起,真正富有文學所應有的創造性。
是時候了!沒有文藝理論的自由發展,中國的當代文學是不會飛得很高的!
(《文學概論講義》,舒舍予著,北京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六月第一版,0.5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