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毓周
熟悉現代學術史的人,幾乎無人不承認由顧頡剛先生倡導的“古史辨”派在現代學術發展史上的巨大影響。而顧先生之所以走上懷疑古史從而編述《古史辨》道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崔東壁遺書》影響的結果。也正因為如此,顧先生花費了十五年的心血,編訂出這部學術巨著,作為他對崔東壁著述的系統整理。
《崔東壁遺書》的最大特點是不受傳統的束縛,敢于打破當時“離經叛道,非圣無法”的禁錮,來推翻封建統治者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歪曲捏造的虛假歷史,追尋歷史的真實面目。就當時的歷史條件言,他所使用的方法可說是比較科學的,因而也是比較先進的。
然而崔述的著述并不見重于當世,甚至連他自己也認為只是一個“薄皮繭”,因而一直沒有刊刻的機會。直到公元一八二四年,也就是崔述死后的第八年,才由他忠實的弟子陳履和在浙江金華府東陽縣知縣任上,竭盡財力將這部著作付梓刻印。就在書板刻成的次年,陳履和盡萃心力而死,死時“宦囊蕭然,且有負累;一子甫五齡,并無以為歸計”(蕭元桂:《東壁遺書序》)。這顯然是因為刻書耗用資財過甚造成的。幸虧當時陳履和的上司金華府知府蕭元桂仗義紓難,以陳氏所刻《東壁遺書》板木二十箱留存金華府學交兌官物,并邀集金華府各縣陳氏同僚,捐助刻資六百兩,才付清陳氏欠債,并把陳的家眷送回了本籍云南石屏。這真可以說是我國出版史上一段令人下淚的軼事。
崔述的《東壁遺書》刻印之后,在當時以及以后的近八十年間,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最先發現這部奇書的重要價值的,卻是一位遠在東瀛的日本學者那珂通世,他把陳履和刻本的《東壁遺書》加上標點后排印出來,才引起日本漢學界的普遍重視。崔述的治學方法,在本世紀初的日本曾經產生過不小的影響,然而在他的故鄉中國卻還很少為人賞識。
在中國最早介紹崔述的,可能要算是由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先鋒轉向整理國故的著名學者劉師培了。他在《國粹學報》第三十四期中撰文介紹崔述的生平,同時也指出他在考辨古史的方法上,所謂“折衷至當,以去偽而存誠”(《崔述傳》)。隨后,胡適和趙貞信又為崔述作了十分詳盡的年譜,顧頡剛先生則開始系統搜集崔述的著述以編集卷帙浩繁的《崔東壁遺書》。現在新版的這部十六開雙欄排印,多達一千多頁的《崔東壁遺書》,就是顧頡剛先生在曾經耗費過十五年心血編訂的亞東舊版基礎上再加增刪而成的。
顧先生是一位極端認真的學者,在新版的這部《崔東壁遺書》中,不僅對過去亞東版所收的附錄材料有所刪補,而且對全書進行了全面校訂,并在王煦華先生的協助下,撰寫了一篇八萬多字的長篇序言。在這篇序言中,顧先生對中國學術史中的辨偽源流進行了系統的說明,對每一個時代的辨偽工作的得失優劣作了全面的總結,這實在是一篇具有極高學術價值的煌煌大文,其意義自不下于當年江藩的《漢學師承記》和梁任公先生的《近三百年學術思想史》。
顧先生編訂《崔東壁遺書》,在許多方面是遠遠超過崔述最忠實的弟子陳履和的。例如,他不僅將有關崔述的存世著述網羅殆盡,而且把他親到山西大名崔氏故鄉所搜集到的崔述的胞弟崔邁、胞妹崔幼蘭直至妻子成靜蘭等人的詩文也匯為附編,刊印出來,這對于研究崔述的生平思想,無疑也是很有價值的。不寧唯是,顧先生還將有關崔述的傳狀、年譜、故里訪問記述和有關崔氏著述的評論,一一編述,作為附錄,附于卷末。這使現在的這部《崔東壁遺書》成為一部研究崔述的全面資料匯編。這無論對于學術界還是對于已經謝世一百六十多年的崔述本人,都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業。
崔述曾寫過一首題為《惆悵》的七絕:
“惆悵明珠幾暗投,
世無知己便應休。
龍泉寶劍埋塵土,
自有寒光射斗牛?!?/p>
他苦心著述一生所成的明珠,經過陳履和的整理刊刻已經算不得暗投,現在又經顧先生的全面編訂,重新刊印,不僅“龍泉寶劍”不會再久埋于“塵土”之中了,而且完全使它自身固有的照人“寒光”直射中國文化寶庫中優秀遺產的“斗?!?。
(《崔東壁遺書》,〔清〕崔述著,顧頡剛編訂,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六月第一版,〔精〕9.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