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鶴佳
去年年底在哈佛大學舉行的一次討論會,我躬逢其盛,從而了解了一些美國書評界的現狀,也觸發出一些感想。
這次討論會題為“大眾化的寫作和評論的策略”(WritingforthePublicandthePoliticsofRevie-wing),是由全美書評家協會和哈佛大學論述文寫作計劃共同舉辦的。參加討論的有來自美國各地、各大報刊的知名書評家、記者、作家。當天是個陽光燦爛的禮拜六,大廳里仍擠滿了熱心的聽眾,足以顯示各方人士對書評問題的關心。
大會圍繞評論的客觀標準,評論家的獨到見解,評論的尊嚴與市場的矛盾等問題展開討論。
《紐約時報書評》撰稿人A·約翰遜引用美國名作家厄普代克的話說:“評論家應該做每部作品的忠實裁判,而不能盲從流行的見解。”“評論的是書,而不是名氣。”
全美書評家協會副主席羅伯特遜認為,盡管書評還不能說是一種“藝術形式”(artform),但作為文類的一種它應有自己的質量標準。
這些意見的可取之處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反響。哈佛大學一位寫作教員兼書評家一針見血的指出:“一旦跨進書評界,你就成了市場的一部分。”因此,“書評的策略是由市場來決定的”,而不是書評家自己。而市場的策略就是達爾文主義,是競爭。
這種策略帶來的是什么樣的結果呢?
“明星制度”,與會者幾乎眾口一詞地回答。書評刊物的編輯是按作者名氣來組稿的,這樣才能得到大出版商的巨額廣告費,而書評家不過是大作家的推銷員而已。有才能的“文學新人”只可能在小出版社找到出書的機會,大出版社是不愿為他們擔風險的。可是小出版社廣告費不足,難以競爭,無名作家即使寫出好書也難免受冷落。
市場規律造成書評水準的低下。因為要擴大銷售量,許多報刊專門報道名人的私生活以迎合讀者心理,作品本身的探討反而置于其次。商品經濟要求加快流通速度,書籍也要趁新鮮買。為了吸引廣告,報刊對書評的要求只是圖快,認真寫作的文章反而得不償失。一位書評家感傷地回憶,為了寫一篇有學術性的文章,他曾通讀一名作家的全部作品,花數周時間認真構思,結果只領到五十元稿酬,只及草草了事的短文的一半。書評家無意創新,書評也就成了老一套:開頭寫二句逗趣的話,然后概述作者生平,再交代書的梗概,最后才有幾句稱得上自己見解的文字。
市場上的競爭還造成了報刊、文人們之間無情無義的角斗。有些編輯授意書評家攻擊那些與己有隙的作家,而吹捧有關系的作家。作家、書評家、編輯弗里克指出,評論界根本不存在客觀性。派別斗爭是美國文壇長期存在的現象,如“古代派與現代派”,“紅皮派與白臉派”(redskinsandpaleface),等等。批評家為了抵抗對手,不得不投靠一個派別做基地。
應該怎樣克服這些弊端?作家們似乎都很悲觀。
羅伯特遜提醒大家,報紙和雜志是靠大量讀者才能生存的。再有良心的編輯也得考慮如何擴大讀者面,而不能只考慮少數行家。
小說家及書評作者伯爾尼說:“優秀文學的讀者總是少數,而低等(low-quality)作品將繼續吸引大批讀者。”那么讀者欣賞趣味又是什么因素決定的呢?可惜會議對此未做充分討論。
一位年青的聽眾問及進入書評界的途徑。羅伯特遜高聲叫道:“去上法學院!”A·約翰遜則苦著臉說:“先做商學士!”大廳里響起一陣如酸似苦的笑聲。是呀,靠幾個書生來對抗一種根深蒂固的社會制度,談何容易。
一位作家建議退而求其次。他認為文藝批評與書評之間要劃一條明顯的界線。文藝批評應保持其高等文化的地位,而書評不過是為書刊消費者服務的“省力裝置”(1abor-savingdevice)而已。可這樣一來,文藝批評便永遠是孤獨的,而書評則只好跟著商品之流在金元帝國里周旋。這就是美國評論家口中的美國評論界。
四個小時的會議,聽到的都是一些問題。不過若將這次討論比做一堂課的話,倒是符合現代教育概念的。
資本主義社會對文化事業一開始就具有二重性,一方面為文化發展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條件,一方面又喚出商品來與之作對。我們吃夠了政治干擾文藝的苦頭,但不可忘記經濟也可能干擾文藝。文藝有其自身規律,就意味著不應從屬于政治,也不應從屬于市場。如若放任商品肆虐,說不定文藝要吃更大的苦頭。這種危險已經存在了。現代化的過程中,文化的被商品扭曲一定不可免嗎?我不愿相信。資本主義世界的文化界一直有人在為藝術的純潔而戰。上個世紀,美國作家瑪爾維爾(Melville)就曾努力擺脫為博人一笑而寫作的境遇,決心創作“傳播真理的藝術”。盡管美國作家們還找不到理想之路,但這次關于書評的討論會,可以說是一次探索。
八五年元旦,記于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