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燕堂
中華書局一九八一年版《譚嗣同全集》,收入譚嗣同獄中遺康有為、梁啟超絕命書各一通(第532頁、519頁),注謂:“刊《知新報》第七十五冊,清光緒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一八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梁啟超年譜長編》,亦云“八月十日,譚嗣同作兩絕命書,一遺康有為,一遺梁啟超”,并錄入遺梁書全文,注謂“轉(zhuǎn)引自湯志鈞《戊戌變法人物傳稿》上冊第37頁”。
其實這兩通絕命書始刊于一八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舊歷十月十四日)的日本《東京報》上,《知新報》是據(jù)該報譯載的。但此兩書當系偽作,不可不辯。兩條有力的證據(jù)是:
(一)王照《小航文存》卷三:《復江翊云兼謝丁文江書》,于梁氏“立即于橫濱創(chuàng)辦《清議報》,大放厥詞,實多巧為附會”下注曰:“如制造譚復生血書一事,余所居僅與隔一紙
(二)唐才質(zhì)《戊戍聞見錄》:“復生身陷囹圄,其始二仆尚得近,后防范密,知不免,故題詩于壁以寄志,而無一字貽親知,蓋搜查綦嚴,無由寄還,且恐親知受株連也。后報載其血書二,予讀之,疑不類,詢之伯兄,蓋出卓如手,欲借以圖勤王,誅奸賊耳。”
這兩條證據(jù),一為親聞,一是得自參與密謀者之口,都可以說是第一手材料;兩條材料來源不同,而所證明的問題卻是一致的,如果作偽,恐難有如此巧合者。所以,我以為這兩條證據(jù)是可靠的、難以駁倒的。
湯志鈞先生作《戊戍變法人物傳稿》,征引了上述全部材料,并一一駁斥,謂“故《遺書》尚難定為贗品”(增訂本上冊112—114頁)。但是,湯先生的駁論僅就常理而言,沒有注意到當時復雜的政治背景和人事關系,故難令人心折。
現(xiàn)將湯先生的駁論列出,并略申鄙見如下:
(一)“查《清議報》創(chuàng)于戊戌十一月十一日,而遺書刊于十月十四日,斯時《清議報》尚未創(chuàng)刊,此后《清議報》亦未載《遺書》。”
按:《清議報》固創(chuàng)于十一月十一日,但籌備《清議報》卻在十月。梁啟超在《三十自述》里說:“戊戌九月至日本,十月與橫濱商界諸同志謀設《清議報》。”當年十月二十七日與夫人李蕙仙書更明確地說:“吾在此創(chuàng)報館已成,下月十一日出版。”一報之設,非旬日可成,故在十四日以前議論籌辦報事兼及偽造遺書,并非不可能。為了抓緊時間,擴大宣傳,在《清議報》未出版前,先在日本報紙上發(fā)表遺書;既已發(fā)表,宣傳目的達到,《清議報》不再重載,也是可以理解的。退一步說,即使王照對此事背景的記述有誤,即并非在籌辦《清議報》時議論偽造遺書,也不能否定偽造遺書事件本身。
(二)“作偽而由三人合謀,合謀而不顧
按:按梁啟超之偽造遺書,“欲借以圖勤王、誅奸賊”,純粹出于政治目的,雖不算光明正大,但在自己營壘內(nèi)部,也不必鬼鬼祟祟,尤其是在自己隊伍的核心人物中是不需要保密的,而且事實上也不能絕對保密。唐才質(zhì)見到遺書就詢問來源,唐才常也毫不隱瞞,直言相告,就是明證。至于王照,他與梁啟超同船至日本,而且住在一起,梁啟超自然把他視為同志。他明知王照就在
(三)“查遺書‘無使死者徒死而生者徒生,‘同興義憤,剪除國賊,與譚嗣同思想行誼相合”。
按:凡作偽者總要有幾分把握,否則也就不敢作偽了。以梁啟超與譚嗣同的關系而論,偽造出“與譚嗣同思想行誼相合”的東西并不困難。湯先生又謂:“《清國殉難六君子傳》發(fā)刊,早于梁啟超:《譚嗣同傳》,(梁啟超于《清議報》第四冊登載《譚嗣同傳》,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十日出版,晚于《東京報》近兩月,晚于《知新報》一月。)所載六君子遇難特詳……”我懷疑連這《清國殉難六士傳》亦出自梁氏手筆。不過后來有了更詳盡的著作《戊戌政變記》和六君子傳的計劃,便把這“急就章”棄而不用了。這里有一個現(xiàn)象特別值得注意:遺書之刊發(fā)既早于《戊戌政變記》及《譚嗣同傳》近兩月,舉世既已知之矣(參看下條),梁氏兩文為何不予著錄,甚至連提都未提到?我以為原因很簡單:《戊戌政變記》和六君子傳雖亦偶有歪曲事實的地方,但多由思想認識上的局限所造成,并非有意作偽,故仍堪稱信史,而所謂遺書是他偽造,故而不便采用,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四)“政變不久,日本深山虎太郎:《與康有為書》:‘一旦事敗,輒奔出國境,以為自全計,不復問君安危,視諸拜住殉難正學死節(jié),寧無慚色耶?為足下回護者,謂譚、楊諸子為其易,而足下為其難,引復生訣別書為據(jù)。(《亞東時報》,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言‘訣別書,言‘為易、‘為難,既與遺書相泐。為有為‘回護者,且援遺書以為言,則知者決非一人。深山函責有為而未有辨詰遺書,是有為亦未遑言遺書之為偽。又康有為:《奉詔求救文》末附《遺書》,見《日本外交文書》第三一卷第一冊第七一四頁,是康亦知有遺書。”
按:深山虎太郎函發(fā)表于十二月二十日,距遺書刊載已兩月有余,自然“知者決非一人”,只是大多數(shù)人不知其為偽而已,所以才有人援引遺書為康有為辯護。深山虎太郎是否知道遺書的真?zhèn)危瑥倪@封信中是看不出來的。他也許信以為真;也許明知為偽,而只是說出了有人引偽書為康回護的事實。至于康有為本人,當梁啟超偽造遺書時,他已在日本,這么重要的事,梁啟超是不會不向老師請示的。所以,康有為即使不是幕后指揮者,至少也與聞其事,最起碼的條件也需得到他的默許。這兩通遺書對他本人和他所欲進行的事業(yè)都有利,他利用之尚且不遑,又怎會“言遺書之為偽”呢?至于《奉詔求救文》末附遺書,既見于《日本外交文書》,則系康氏自附,抑或日人編輯時據(jù)《東京報》所附,殊難斷定。即使康氏自附,也不過欲達“借以圖勤王、誅奸賊”的政治目的而已,不足憑為信史。
(五)“唐才常《論戊戌政變大有益于支那》嘗借洞冥子之言曰:‘子不見譚嗣同之慷慨就死,怡然渙然乎?彼謂自吾死而中國始有變法之機也。……前仆繼興,先難后易,死機既烈,生氣斯萌。(《亞東時報》第八號,光緒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出版)則唐才常亦援遺書而言。”
按:說唐氏此文“亦援遺書而言”,實在有些勉強——“自吾死后中國始有變法之機也”,顯然化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中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此語見于梁啟超之《譚嗣同傳》,而不見于所謂遺書。此其一。“前仆繼興”前面(湯先生引文刪節(jié)號處)尚有一百一十五字,歷述西鄉(xiāng)、大久保、木戶諸人,東方至今尸祝哀慕之弗衰;李續(xù)賓誓師奮往,致命三河,人人懷必死心,說者謂為中興第一轉(zhuǎn)機云云,然后始謂:“由斯以
(六)“至謂‘后防范密云云,則楊深秀獄中詩晚至十三日,亦見傳出,故《遺書》尚難定為贗品……”
按:陳夔龍《夢蕉亭雜記》卷一云:六君子一案,以案情重大,奉旨著軍機大臣、內(nèi)閣大學士會同刑部嚴行審訊,嗣復命御前大臣督同審訊。定例御前班次,在軍機、內(nèi)閣之前,故眾推御前大臣慶邸領銜。慶邸邀陳及鐵良參與會審,并對二人交代說:“同案六人,情形亦復不同。聞楊君銳、劉君光第,均系有學問之人,品行亦好,羅織一庭,殊非公道,須分別辦理。”由此可見,在行刑之前,當權者對六人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譚嗣同因有與袁世凱密謀兵變一節(jié),所受防范自當更嚴。且楊深秀托人帶出的只是詩稿,與這兩通火藥味極濃的遺書大不相同,這樣的東西一般人是不敢?guī)С鰜淼摹J聦嵣献T嗣同入獄后除在初期給羅升、胡理臣的三封信外,以后確“無一字貽親知”,連那首有名的絕命詩,也是用炭屑寫在墻壁上,就義后才由獄卒傳出的。
總之,王照和唐才質(zhì)提供的這兩條材料是不容易駁倒的。在沒有可靠材料證明確實有人從獄中帶出遺書之前,把這兩通遺書定為偽作是較為恰當?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