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者”號的最后倒數

第一位飛上太空的炎黃子孫王贛駿博士從太空歸來后，把他乘坐航天飛機遨游太空的不平凡經歷記錄下來，寫成《我能，你也能》一書。王贛駿在去年4月乘坐的航天飛機，也就是不幸于今年初失事的“挑戰者”號。現將該書“‘挑戰者號的最后倒數”一章摘出，以饗讀者。

——編者

1985年4月29日這一天，我成了第一個飛上太空的中國人。25年前一個舉止平凡，只能

象一般人一樣興奮地分享仰望人造衛星飛越星空樂趣的高中畢業生，決想不到有一天竟會成了世界上第一個飛上太空做實驗的物理學家。

4月29日清晨4點，我起了個大早，在浴室里任溫熱的水沐浴全身，在蒸騰的水幕下站了15分鐘，放松緊繃的神經。在佛羅里達州肯尼迪角的宇航員休息區里，我獨自在庭園中散步，沉思著往事前塵。想起我的母親、妻子、孩子及過世的父親，感傷襲上心頭。這是一次真正的分別，我將騰空而去，離開這個養育了我的星球。

清晨6點鐘，我和歐博麥、格雷哥里、諾門達加、唐林德、魯迪、松登共七個同登“挑戰者”號的宇航員，群聚在早餐桌上。500多個日子，我們為升空嘗了不少苦頭，在心里上、生理上不斷接受磨練。盡管開始時我們曾象一支雜牌軍，做什么錯什么，亂得一團糟，如今大家總算一切都準備好了。

8點半，我們走出大門。發射場上，人潮涌流，他們已在外面等候多時了。兩輛警車前導，兩輛警車殿后，我們向航天飛機發射臺急馳而去。當我看見航天飛機聳立在眼前時，眼里不禁模糊起來。雖然這幾個月來我見過它多次，但這一次卻不一樣。這一次，“挑戰者”號對我有不尋常的意義，我將登上它飛離地球。

在發射臺下，有3名勤務人員幫助我們進入發射準備區。我們將從這里登電梯，一路進入“挑戰者”號的座艙。我快步走向登機口，勤務人員為我換上太空裝備，并進入機內，有人為我扣上安全帶，戴上頭盔。從舷窗上，我看見塔橋逐漸被拖離航天飛機——我們上路了。

我們開始用機內通訊設備與地面指揮部試音，并與艙內每個人試驗通訊。這天早些時候，本來氣象報告有逆風，可能影響發射；這曾引起大伙兒的不安。但到倒數計時前，氣候好得不得了，陽光普照，逆風狀況解除，倒數還是照常進行。

這次命名為“51B”的航天飛機空間實驗室三號飛行，原定于1984年11月進行，一再因故延遲，延至1985年1月，后再延至4月底，中間曾出現過“取消飛行”傳言。整個等待過程的煎熬使所有有關人員極感痛苦。

通訊一切完美。這次是真的，不再是空歡喜一場的演習。我們走到了“不能回頭”的飛行起跑點上，現在后悔都來不及了，即使后悔也必須飛上天。

在最后的倒數聲中，我感到我的家人，特別是我的妻子，對我是多么的重要。我平靜地想起我的母親，她的話對我有無比的影響力。她曾經對我說過：“膽大心細過三峽?！比龒{就是長江三峽，是中國古來出名的險惡旅程。我如今面臨的一切，恐怕比過三峽還更加命運難卜?？墒悄赣H的話再次鼓舞著我。

巨大的紅火濃煙中，航天飛機緩緩離地升起，強猛的引擎隆隆作響，我可以感覺到引擎往上沖刺的龐大力量。我終于走上了多年夢寐以求的“零地心引力”的旅途。

加速越快，我的身體越往座椅里陷進去，身上感到十分沉重。由于艙內的設備搖動得很厲害，我有點害怕，工程人員是否把設備鎖得夠緊？這樣的震動會不會把裝置震下來？我一陣胡思亂想。

升空后兩分鐘，我們身上大約承受了三倍地心引力的壓力。這時，兩個固體燃料火箭助推器同時脫離航天飛機。助推器脫離后，我們身上頓時輕松了許多。到第11分鐘，液體燃料助推器把航天飛機送上了地球低層軌道，離地高度是80英里。液體燃料助推器也脫離了航天飛機。

我們進入了“主引擎關閉”狀態，“軌道操作系統”推動航天飛機繼續向上爬，從80英里上升到191英里。地心引力的感覺已不明顯，人整個飄在座位上。此時已離開發射時間56分鐘。我們離開座位，脫下身上的抗壓服，收起頭盔，并折疊好座椅。

剛上太空還不適應失重狀態，大家有點笨手笨腳。整理艙座與更換衣服的動作很慢，感到大腦有些遲鈍，有點象小孩子，要慢慢學會適應。

剛到太空，零重力環境讓人感到多余無用，而且有“縮水”的感覺。我的臉腫起來，血液一直往上沖，腳部幾乎沒血。我的臉又紅又燙，腫得有兩倍大，一照鏡子，自己都不認識了。

失重時大部分血液都集中在頭部，唯一辦法是多上廁所，把血液中多余的水排出來。經過6小時，我總共排出1,800毫升的尿，臉才恢復正常大小。

在太空中睡覺很簡單，就是到一個象橫長方壁柜的地方，游進去便懸浮在半空中。所謂的床，其實是個睡袋，我不習慣與人共用睡袋，便隨意飄浮在壁柜里，睡了5個小時。

上太空的第一天，真是又難過又難受。睡醒之后我去洗了個澡。所謂洗澡其實只是用毛巾沾水擦擦而已，并不象在地球上那樣嘩啦嘩啦地沖澡。不過，經過放松之后，我的精神的確好多了。想到我馬上就要進行史無前例的“液滴動力實驗”，身體整個興奮起來。而且一夜之間，我已十分適應失重狀態。

升空第二天，在沐浴清化之后，我喝了中國茶，刷了兩次牙，穿新衣，新褲，新鞋，心中非常高興，身上也覺得十分爽快，迫不及待地要去做實驗。

我照規章一步步地打開“液滴動力實驗儀”的開關。開到第五個電路開關時，出了毛病。我一打開，它就自動關掉，連試了幾次都是這樣。我心里有點慌。我同地面控制人員核對程序，再試開關，還是一樣。

我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全身都在發抖，又把所有開關統統關掉，總希望是程序上的錯誤，不是真的發生故障。我再次一個一個開到第五個開關，還是沒有反應，直氣得我用拳頭捶打儀器，心中咒罵不止。

我眼中有淚，但我并沒有哭出來。我覺得這樣的下場太不公平了。我說：“老天爺，太不公平了！不要這樣對待我。你可以折我的手，斷我的腳，怎么懲罰我都可以，千萬別毀了我的實驗。”我又重新開一次機，可是第五個電路開關沉默如往。我完全失去了控制，好象靈魂已經出了竅。

5分鐘之后，我逐漸恢復了常態。我心想，我不能這個樣子回家，我不能接受這種失敗。我一輩子從未如此慌張不知所措，這是我一生最惡劣的時刻。我終于接受了事實。一旦這樣想，心中好過了些。我去洗臉并喝了點水，然后同地面控制中心交換意見，表示了我要修復儀器的決心。

地面控制中心反對，理由是沒有工具，儀器又太復雜。我答復地面中心，如果不讓我修理，我就不回去了，我是說真的，地面中心終于答應了。

我立即著手排除故障，但在尋找毛病過程中屢遭挫折。地面中心也在研究故障的位置，擬定對策，速度很慢。我急得要命，因為在航天飛機上的時間很短，不容許一直拖下去。

我在實驗艙里飄來飄去，等得心煩，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飛過，毫無結果。第二天就在這種災難氣氛中過去了。

我決定不再等了。我先把熟知的部分拆開，這樣地面研究稍有進展，我就可以馬上著手修理。不久，地面中心報告說：問題很復雜，要我先去休息，他們繼續查找“病因”。

我去睡覺，一夜噩夢，醒來全身冷汗。

第三天下午，修理的程序傳上來了。我立刻打開機器，整個人爬進機器里面，一呆就是一天多。我逐一分析檢查每個電路板，終于查出原來是電力系統的一個面板損壞了。這時已經是第四天了。

地面中心建議給電力系統做個小手術，由其他兩個電力系統來分擔已損壞的電力系統的工作。這是很冒險的事，再燒壞的話，就完全沒有指望了。

做好重新裝配工作后，準備再次打開開關。我的手有點發抖，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一切準備就緒，我逐一打開開關。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燈光全亮了！但我此時卻未作聲，因為還不知是否可用，我再開第六開關及聲響系統，結果一切正常。

我大喊一聲：“修好啦！”我的叫聲極大，吵醒了所有的人。我一個勁地喊：“它動了。”唐林德說：“你的喊聲，不必用無線電，地球也聽得到?！?/p>

我連續工作了16個小時，把液滴實驗所需的大部分工作做完了。即使航天飛機現在就返航，我所獲得的資料也足夠使用了。

我開始吃東西，吃個不停，吃了兩份半。大家都很高興，我更是欣喜若狂。然而樂極生悲，我的肚子疼起來了。他們都來看我，結論是我必須上廁所。

航天飛機上的廁所真是臟得不得了，我恨透了這種公用廁所，可我卻不得不使用它。上完廁所后，我在浴室里大擦特擦身體，這時如果有沐浴設備的話，我可以站在水中沖洗30分鐘，但是太空中只能用浴巾沾水擦身。我一條一條地用，我真恨死這種廁所。我發誓再不上廁所，而唯一的辦法是不再吃東西，只喝水吃花生米。

第五天，我一直在追進度，又連續工作了16個小時。

這時，實驗艙里猴子的糞便從籠子里飄出來，大伙吵鬧不休。不過，我在專心做實驗，這些事都沒吵到我。唯一的麻煩是，到了第五天下午，整個艙里到處飄著臟東西，猴糞、人糞飄來飄去。整個航天飛機內已被我們弄得不干不凈。

第六天，我等大家做完實驗后補做了一些液滴實驗，一直到儀器再度短路，我才停止。我感謝它連日來幫了我極大的忙，我吻了一下機器。我已得到一切所需的東西。我的任務已完全成功了！多年辛勤終于有了報償。

第六天下午，我望著窗外，回想起液滴實驗在驚險中完成，心中興奮不已。我可以回家了，的的確確可以回家了。航天飛機快速移動著，地球真是個漂亮的星球，象個漂亮得令人覺得一碰就碎的玻璃水晶球。大地藍白紋痕相間，被薄薄的藍色大氣層覆蓋著。我緊緊盯住每一幅經過眼前的景色，心中不禁升起愛憐的情感，覺得應該盡力量來保護它。

航天飛機每天飛越中國4次，兩次黑夜兩次白天。早在飛行開始前，我已經根據航天局的飛行計劃表，寫下所有飛越中國的時間和軌道。我很想看看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在等待中，我懷著一顆近鄉情怯的憂郁之心。自1950年離開中國大陸之后，35年來關山遠隔，如今竟以如此凌空虛度之勢歸向故土。這真是一段令我不能不傷感的旅途。

中國上空老是多云，使我不能很清晰地看見她。在長江口上海灘上空我拍了照，連海南島都讓我感到無比興奮。

航天飛機從廣西入境從東北出境，歷時7分鐘。我在艙內用環帶扎腰，在中國上空慢跑，心里呼喚著，故鄉，我來了。就這樣靜悄悄的，我走過大江南北。盡管只有7分鐘，已經讓我這個異鄉游子感到安慰。

深夜，我在既快樂又憂傷的感情兩極沖擊下難以成眠。我的肉體疲憊不堪，肚子饑餓難忍，可是卻又精神旺盛，了無睡意。

第七天，航天飛機唯一的任務是回家。我一起床便到浴室里清理自己，刷牙、擦澡、梳頭，自己覺得挺干凈。

航天飛機在運行軌道上是以尾翼垂直于地球軸心方向做離心旋轉。離開軌道前，必須把機身曬得到太陽一面與曬不到太陽一面的溫度調整好。駕駛員與指令長忙著轉動機體，象“烤面包”一樣，這就是回家前的“熱身運動”。

航天飛機返回地球的角度十分重要，大約只能在兩度到三度之間。小于一度的話，航天飛機就會彈出大氣層，我們就回不來了。如果大于四度，飛機就會因磨擦太烈而燒毀。

在準備著陸前，我們發現機艙內突然變得干凈了。原來在失重狀況下到處飄浮的臟東西、細碎之物，現在都已應重力而落，空氣干凈了許多。

從準備返航到著陸一共費時64分鐘。著陸前速度是每小時297英里，比最快的客機快兩倍以上。整個降落過程都是利用滑翔來完成的，這需要非常高超的飛行技術。

走出航天飛機時，大家好高興。每個人都奮力昂首挺胸向前跨步。走過“挑戰者”號前面，我們發現它正停在旅途終點黃線上。我們總共繞地球110周，飛了250萬英里。大伙很佩服駕駛員的技術，可是每個人仍很俏皮地開駕駛員的玩笑說：“這條黃線準是航天飛機停好以后，地面人員才來劃的?！?/p>

踏實在地面上，我才真正相信我回來了。7天來，我經歷了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刻。在這百感交集之時，遙望歡迎我們的人潮，喧鬧震天，一切美麗如昔，我心中感動萬分。這時我才發現，在我心中我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我的身體中流的是真正中國的血。

這次飛行我差點失敗，這是多么可怕的事。假如我失敗，將來的人會怎么說我這個中國人呢？他們不會記得他曾經如何努力奮斗，只會說他試過但失敗了。我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謝天謝地，我沒有丟中國人的臉。

（田曉冬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