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粱
朱文飛;1965年生,北京市三里屯二中團委副書記
做中學團的工作我是新手,說不出什么道道來。1984年高中畢業,學校讓我留校當團干部,起初真不大情愿。看到別人考上大學,誰不眼熱啊。校領導做我的工作,領導苦口婆心的,咱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中學團的工作總得有人干吧。有的好心的老師對我說:“別犯傻了。到時候看見你的同學大學畢業,工資高,有住房,你可別后悔。”我說:“決不后悔。”人每干一件事,都要去想將來會不會后悔,那可太折磨人了。
當了兩年團干部,教訓不少。我這人容易把事情想得簡單。比如剛上任時,我組織學生搞籃球聯賽,事先沒有通知別的老師。我想讓學生自己組織,自己當裁判,培養管理能力。結果學生誰也不服誰,發生好幾起爭執,有的還動了手。我一個人跑前跑后,口焦舌燥的,也沒有“鎮”住。最后還是其他老師幫我收拾局面。真是狼狽極了。
學校團的工作真難搞。專職團干就我一人,要抓團,還要抓少先隊。學校的工作很忙,除了教學,什么雜事都得把你“提溜”去。學校來桌子,“請校團委馬上動員學生搬運!”學校要開運動會,“場地不平,請校團委馬上組織團員義務勞動!”都是“馬上”,我只好整天跑跑顛顛的。當然這沒什么可埋怨的,團的工作要配合中心工作嘛。(笑)我們不象企業團組織有錢,團費每人每月5分,扣下2分5,看一場電影要攢好長時間。搞活動就得去求人。最叫人撓頭的,是學生不服你。現在中學生可不得了。你說一句,他有十句等著你。剛當團干部時,我在臺上講,許多高中生在臺下起哄。初中生也不含糊。我批評一個犯紀律的初一學生,他說:“你憑什么管我,你還沒我姐姐大呢!”我不服軟,拍桌子嚷:“我就是要管你!”心里真恨自己為什么不多長幾歲。(笑)
現在的中學生身上有可愛的地方,也有不可愛的地方。總的來說是可愛的。你認為他們不可愛,你還當什么團干部?比方說去年“柯達杯”,我帶隊去工人體育場執行服務任務。我把隊伍集合起來,沒講幾句話,外國觀眾進場了,沖著學生們喊“OK”。學生們也朝他們喊“OK”。隊伍一下亂了,沒人聽我講了。學生們一齊嚷:“老師,讓我們和外國人賽一場吧。”比賽結束,學生們都涌進球場,請外國球星簽名,把袁偉民也團團圍住,問他打算怎樣搞足球。大家把學校發的帽子都送給外國人了。有的老師批評他們不遵守紀律。不過也不能看得這么簡單。他們有熱情,懂禮貌,見了外國人和大干部不卑不亢,總比見了洋人和官就畏畏縮縮的要強。
現在的中學生很坦率。他們討厭虛拉巴唧的人。整團的時候考團章,有個團員作弊,抄人家的,被我發現了,讓他寫檢查。檢查開頭就說:“現在當團員沒什么榮耀的。我剛填入團志愿書時,激動得手直哆嗦。現在沒有這種感覺了。入團不就是為了填寫政治面目那一欄嗎。依我看,戴團徽不如戴眼鏡。戴眼鏡多少象個用功的學生。”我把這份檢查給全體團員念了。大家都笑了,“老師,是這么回事。”學生對團不感興趣,也怪不得他們。原因很多。比如一組織活動就讀報紙,再不就義務勞動,人家不積極還批評,誰受得了?我們學校團委根據中學生的特點,開展了一系列活動。象書法比賽啦,聯誼會啦,舞會啦,大家還是歡迎的。今年五四青年節,我們在校園里點起冓火,同學們圍著火堆又唱又跳,可興奮了。有的男同學別看五大三粗的,拉著女生的手跳舞就忸怩,我就拉著他們的手跳。男女青年之間要有正當的友誼和交往,干嗎躲躲閃閃的?寫作文的時候,許多同學都以這次冓火晚會為題。有的作文是這樣開頭的:“盼啊盼啊,終于來了冓火晚會。”語文老師拿給我看,我感到幸福極了。
我想,要是把“團干部就是管學生”這個觀念扭過來,學校團的工作就好做一些。拿我來說,只比學生大幾歲,硬要裝得很老練,一門心思管別人,還有不碰壁的?我既要當團干部,又要當大姐姐。玩球的時候,你要和他們滾在一起搶;外出活動,你得操心他們的饑飽冷熱。每年的夏令營,我都得揪著心啊,生怕出個差錯。特別是莽撞大膽的男孩子,你得時刻傾聽他們的心愿。“朱老師,你搞的活動沒勁透了!”我就得馬上和大家商量,換個方式。我獲得的最高獎賞,就是學生們滿意的表情。學生們和我混熟了,挺隨便的。比方說熱天外出,見著賣汽水的,他們就嚷:“朱老師,來一瓶嘿!”我得照顧情緒。雖然工資不高,可我畢竟是個掙錢的人嘛。(笑)大伙都愿意對我說心里話。有的同學把談戀愛的經過告訴我,請我出主意,讓我不要告訴班主任和家長。我遵守諾言,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同時我表明態度,不贊成中學生過早戀愛。有好幾對被我悄悄“拆散”了。風平浪靜的,我很滿意。我認為我的干涉不算是封建主義殘余。(笑)
有的同學問我:“朱老師,你談戀愛了吧。”我說沒有。一是年齡小,二是工作忙。現在我正讀夜大。白天忙一天,晚上還要去上課。夠緊的。我不能不及格。不然的話,在學生中會造成不好的影響:“團干部就是耍嘴皮子,一動真的就不行。”進了夜大課堂,有時感到心里一陣陣委屈,我本來可以上正兒八經的大學的。原來北京市有文件,留校的團干部兩年后可以保送去大學。現在不算數了。想去考,學校又離不開。吃虧倒霉的事我攤上了。有什么辦法?我想,這么大的國家,在有些事情上總得有人吃虧,何況我還是共青團干部?我想不開的時候,就拿這句話安慰自己。
鄭龍華1962年生,浙江省臨安縣昌化鎮文化分館工作人員
(從清康熙年間制立的“昌化第一鎮”的石碑開始,我們走上了河橋鄉那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小路狹小曲折,路邊的兩層木板房傳說大多建于明代。不遠處,有一條溪水嘩嘩流去。幾百年前,人們從這里買舟東下,可以由臨安、杭州而北溯大運河。
在一家小鋪子前我見到了他。他那時正在打量我們,脖子上掛著一架照相機。我先是注意到他的燒痕斑斑的右臉,待到向他伸出手去,又發現他的手臂盡頭光禿禿的,只有兩個肉球。
在西斜的陽光下,我覺得他有一種動人的神彩。)
我生出來正好大躍進。父母下地去了,奶奶去食堂打飯,我從床上滾了下來,一頭栽進了炭火盆里。還算我命大,活下來了,就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你問我什么時候意識到成了殘疾人?那是7歲時,我想去上學,學校說:“連筷子都拿不住,怎么拿鉛筆?”那年我就沒上成。8歲了我又去了,父母跟校長談著,我徑自進了教室,老師把我趕了出來,我呆在窗外聽。后來校長把我找去了,讓我當著大家的面,表演怎么夾鉛筆,怎么翻書,總算說服了大家。
剛上學困難是很多。我寫字只能站著,鉛筆靠兩手夾住,另一頭抵住胸口,一支鉛筆用不了幾天。不過困難歸困難,倒沒給我多大的壓力。我是從小傷殘的,過來了,也就慣了。常人能做到的,我都能做,最多是比別人慢一點。從小學到高中,讀書、勞動,我都盡力走在前頭,年年都是三好學生。
我最痛苦的那年是1982年。那時我已經高中畢業4年了。我畢業的時候,大學招生根本不考慮殘疾人,正好有個偏僻的小山村缺教師,沒人愿去,我去了。一年后,石瑞鄉中學又請我去當中學教師。物理、語文、政治我都教過。當老師當然也不輕松,比如說板書吧,我得站到凳子上才能寫。物理課有左右手定律,我沒手怎么也講不清楚,我就用馬糞紙剪好兩只手。我還學會了做實驗示范、刻鋼板、出黑板報。我當時想,就這么干一輩子也蠻不錯的。“天地君親師”,我們農村對老師一直都很尊敬。
但是好景不長。1982年整頓教師隊伍,加上大批師范院校畢業生分配,我就被精簡出來了。整整一年半,我到處奔波,想找個合適的工作。公社黨委想叫我負責籌建文化站,填了表送上去了,區里不同意,說:“手傷殘了,有些事不能干,文化站不是照顧站。”我跑到縣里,信訪室、民政局、團縣委……好多同志主動幫我反映情況,聯系工作。當時的團縣委書記魯風同志先打報告從計委要了招工指標,又幫我聯系到臨安無線電廠當傳達員,兼刻蠟紙、出墻報,還親自帶我去廠里面試,廠里同意了。第二天我去報到,縣工業局不同意了,魯風又帶我去工業局,好說歹說,怎么都不行。這條好不容易走通的路就這么又堵住了。
我當時已經欠了一屁股債,傷心極了,想想又走投無路,還是死吧。我就跑到公路上想讓汽車壓死,但讓過路的司機救了。救了也一樣,人沒死成,心已經死了。
這時候我有一個在上海念大學的同學來了一封信。他說,路還是要靠自己走,先解決生存糊口,否則你就要徹底崩潰了。他提議我搞攝影。還沒等我回答他,他就買了相機給我寄來了。我收到相機,想想這個同學,再想想縣里各方面對我的關心和幫助,覺得自己這一陣就象做了個噩夢。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相機。取景框打不開,更不用說裝膠片。我一方面買了好些書讀,另一方面根據我的實際情況苦練。我把相機掛到脖子上,這兩截手調焦距都磨出了血泡。為了固定相機,我用左手托住相機,上面頂住額頭,你摸摸我額頭上的繭。還有暗房,這真叫苦。我在盆里沖洗膠片,兩條胳膊爛了不曉得有多少次!光廢膠片就裝了兩籮筐。
從1984年到1985年,我每月可以掙到100元上下。經濟上改善了,設備也添置起來了,我反倒又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曉得還干什么。幫別人做點事是一方面。我是個吃過苦的人,我能體會到別人在需要幫助時的心情,我愿意為別人多做點事。比如給別人拍照片,我總多拍一張,多印幾張,別人滿意了我才收錢。鄉里區里有什么活動,我總隨叫隨到,生意停了就停了。做生意的人都曉得,生意多做一點少做一點沒多大關系。但我還是覺得不滿意。這時我幸虧認得了縣文化館的陳潔老師。他是浙江省攝影分會會員。他搞藝術攝影,好幾次帶我去,我也就開始學習搞藝術攝影。這一來就有事情可干了。就說讀書吧,我就得讀一批藝術攝影和美學理論方面的書,還參加了中國攝影函授學院的學習。拍照片也大不一樣了,你老得跑來跑去,老得睜大眼睛看著,老得繃著那幾根神經。有時抓住個什么拍下來了,我會好幾天都興奮不已。
這幾年在藝術攝影方面談不到什么成績。我獲了幾個獎,如上海《青年報》1984年11月的“即時藝術攝影大獎賽”,1985年《杭州日報》攝影藝術有獎賽,杭州市文聯的攝影藝術競賽等,都是鼓勵獎。縣里為我舉行了個人的攝影作品展覽,展出了32幅作品,我知道,這是著眼于對我的鼓勵。我走到這條路上,才知道人生的路有多長有多寬闊,夠我一輩子走的了。只有這個時候,我才算明白了大家對我的關心、幫助和鼓勵的真正意義。所以,我覺得有兩點還能說一說。一、我兩年被評為縣里的優秀團員,出席了縣的第十二屆團代會;二、今年五四青年節,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你問我今后還有什么打算?我還沒細細想過,其實一個人哪想得那么遠?我只是不愿意讓別人覺得你是多余的,讓社會覺得你是累贅我要踏踏實實活著,把工作做好,爭取在攝影藝術上有所突破,拍出幾幅好作品來。噢,忘了告訴你了,在縣委、縣政府的特別關照下,縣文化館招聘我當工作人員。個人問題?不瞞你說,有個姑娘和我挺好的,我也蠻喜歡她。
(他靈活地抽出香煙,遞給我一支,然后把火柴盒夾在雙膝間,用手臂夾住火柴。“嗤”的一聲,火苗燃燒起來了。)
朱秀蓮1962年生,北京安定醫院護士
(安定醫院是家精神病專科醫院。它座落在一片雜亂民區中間。居民區靜靜的,醫院也靜靜的。不知誰家的孩子,在醫院圍墻上用粉筆畫了一具歪歪扭扭的骷髏。這或許就是精神病醫院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通過電影、報刊、道聽途說等信息媒介,人們歸納出一個結論——精神病院是個去不得的地方,甭說沒病,有病也不去。)
一提精神病院,好多人就象遇見瘟疫一樣。這是偏見。我不是唱高調,干我們這一行,是積德的事。你想,精神病患者占人口比率是千分之三以上,這么些病人,總得有個地方治呀。我在安定醫院干了五年了,五年才認清了這個理。
你問我有什么挫折和苦惱。我記不起來了,真的。也許根本就沒有過什么苦惱,也許有過太多的苦惱,苦惱多了,也就不當回事,淡忘了。
那年我初中畢業,參加了中專考試,在志愿表上,我填了服從分配,同學們都這么填的。考試成績一下來,外班的同學直打聽:“誰叫朱秀蓮?她被安定醫院錄取了。”有的人對我指指點點的——“看,那就是朱秀蓮。”那一屆,我們學校畢業近五百人,只有我一個人被分到安定醫院,我便成了學校的新聞人物。一報到才知道,原來這是精神病醫院。別的學校的同學開始掉眼淚了。我沒哭。我自己填的“服從分配”,分到哪兒我都認了。
我敢保證,大多數人從小就聽過有關精神病醫院的傳說。我一回家就有同學問我:“你挨過打嗎?”我說:“沒有,聽都沒聽說過。”有的問:“聽說你們醫院的護士都特奘,是嗎?”我說:“沒有的事,都跟我差不多。”還有的問我發不發電棍,病人坐不坐電椅,我急了:“你們這是從哪兒聽來的?我們那是醫院,要那些玩意兒干什么?”
其實,精神病醫院和其他醫院一樣,是治病的地方。現在倒好,把精神病醫院看得比監獄還可怕。一進安定醫院,不管是病人還是醫護人員,好象都比別人矮三分。有的小伙子和我們醫院的護士交往,一聽是安定醫院的,扭頭就跑。太叫人傷心了。
其實,我們醫院根本就不象外人想象的那么可怕。你看到了,多安靜呀。剛解放時收容的病人能折騰的多一些,現在的病人可文靜了。你給他(她)治療完了,他(她)會說:“大夫,謝謝您。”幫他(她)料理生活,他(她)常說:“真是太麻煩您了。”彬彬有禮,很少有人瞎折騰。這種變化恐怕和精神文明、物質文明的發展有關。解放三十多年了,人們受教育的機會多了。精神病人在入院前多數受過不同程度的教育,有文化就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即使犯病時,也不胡折騰。現在的藥物也多了,只要治療及時,就不會象以前的病人那樣,一犯病就兇得很。你看,在精神病人身上都體現了兩個文明一起抓的重要性。你別笑,就是這么回事。
我剛才說精神病人文明多了,可有些沒這種病的人卻不文明。象管精神病患者叫作“瘋子”。我們最煩這兩個字,因為這兩個字赤裸裸地表現出了對精神病人的歧視。社會上很多人歧視精神病人,所以,有些患者病情好轉了也不想出院。醫院里把他們當人,社會上有些人卻不把他們當人,他們當然愿意住在醫院里。
我不明白,為什么得了癌癥、肺結核,或者肢體傷殘了就能博得人們同情,而精神病人卻常常受到嘲弄和羞辱呢?這太不公平了!當然,精神病患者給社會和他人都帶來了麻煩和痛苦,可最痛苦的還是患者本人。我理解他們。
正因為我理解他們,所以我才能安心好好工作下去。
當精神病醫院的護士也真不容易。精神病人畢竟是思維系統有問題的人。別的病人常常和醫護人員配合得很好,讓吃藥就吃藥,讓打針就打針。我們這里就難了。你讓他干什么,他偏不干什么。凡是得了精神病的人,都說自己沒有精神病。我們拿藥來讓他們吃,他們偏不吃,說我不是精神病,吃藥干嘛?有的干脆說我們拿的是毒藥,要害死他們。一遇到這樣的病人,可麻煩了。為了讓他們把藥吃下去,得反復地動員,得跟他們說:誰說你得精神病了?你好好的,沒什么毛病,來咱們這里的都是正常人。這藥是補藥,是營養品,吃了這藥,對身體有好處。多數病人在我們勸說下,都能按時按量吃藥。有的時候,為了讓患者吃一片藥,我得沒完沒了地說上好幾個小時,說得頭昏腦脹的。
過去,我在普通病房,現在調到老年病房來了。這里事兒更多。許多老人失去了自理能力,不僅不會自己吃飯,連大小便都控制不了,一不注意,他們就把屎尿拉在床上。我承認,我喜歡干一些干凈點的工作。可現實是,我是安定醫院老年病房的護士,既然干了,那就盡量干好。
前些天,八一電影制片廠來了兩個同志,是搞音樂的。他們建議對患者進行音樂治療,說音樂對人的心靈有好處,精神病就是心靈上有毛病。院領導覺得這個建議挺好,決定在我們老年病區先試行。這不,我們已經騰出一間房子,鋪了地毯,擺了沙發,八一廠的那兩位同志已經準備譜曲了。這要是搞起來,就同人們所想的精神病醫院更不一樣了。
對于職業的再選擇,我沒想過,想這些不現實。我現在干得挺好。我最大的愿望是進一步學習,多學點可以干得更好。我記得剛上護校的時候,老師對我們進行入學教育,說我們醫院有一位老同志,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做出了成績,后來在人民大會堂受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還吃了國宴。我不巴望著吃國宴,可我要好好工作。我剛才說過,我們這項工作是“積德”。積了德就算是有成績有貢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