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罪(小說)

李忠實

（一）

早晨我到操場上跑步。操場的北邊有幾棵白楊樹和槐樹，樹陰濃密。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每天早晨都在那里做體操、打太極拳、舞太極劍或者來回散步，有的還帶著小孫女。他們精神矍爍，怡然自得。我有時在這兒停下，看著這些老人，禁不住想起我那年邁的父親。他今年56歲了，又矮又瘦，由于常年的勞累和營養不良，兩腿彎曲，有些駝背。

父親體弱多病，而我這個獨生子又跑到千里之外來讀書，遠離二老，時時掛懷。看著眼前這些舒適愉快，象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的老人，想著遠方小鎮上的父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一連好幾天，一種抑郁的情緒在心頭縈繞，使我悶悶不樂，沉默寡言。有時候一個人久久地站在白楊樹下，眼睛里含滿了淚水。我這樣想：如果父親也在他們中間，那該多好啊！

我的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要學一套太極拳，等到暑假里再教給父親。父親每天早晨做一遍，活血養氣，強身健體，也許還會去掉許多疾病。

決心下定了，我就開始學習。我跟在那些老人的后面，他們怎么做，我就怎么比劃。我胳膊腿全都硬梆梆的，整整用了兩個星期的早晨，花了吃奶的力氣，總算能夠把24式簡化太極拳的基本動作連貫地做下來了。姿勢不太規范，但我還是很愉快。

（二）

暑假來到了。回到家里的當天下午，我就在飯桌上說；“爸爸，從明天開始，咱們每天早晨去打太極拳。”

爸爸說：“什么？打拳？我這老頭子可不比你們年輕人。”

我說：“不是。爸爸，打這種拳不費力氣。”

“什么太雞拳太鴨拳的，你讓他好好歇著吧。”母親在旁邊插嘴說。

我感到非常失望。

晚上，空氣悶熱。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父親走進來，在我床頭站了好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住了，支起腦袋，低聲說：“爸爸，太極拳能治病呢。”

父親笑笑，說：“是么？那么你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好了。安心睡覺，別著涼。”

我家房后有一片空場，總是被父親打掃得干干凈凈。記得小時候，每到黃昏，有許多穿著褲頭的大人到這里來下棋。現在這塊空場早已被雨水沖得溝溝坎坎，到處是磚頭瓦片。寧靜的陽光照在上面，破玻璃片發出刺眼的光芒。我一閉上眼睛，就又回想起快樂的童年。

靠近房子的地方，種著一小片香菜。早晨，父親正蹲在菜畦里，小心地拔去毛毛草。我走到父親身后，說：“爸爸，現在就開始吧。”

父親回過頭來，迷惑地望著我：“干什么？”

“打太極拳呀！”

“你看，我現在哪有工夫？得了，晚上再說吧。”父親見我很失望，就從菜地里出來，蹲下，對我說：“要么你先打一遍，我看看。”

我很高興。走到空場上，踢開幾塊磚頭，拉開架勢，吃力地把24式簡化太極拳練了一遍。父親笑瞇瞇地看著，不住地點頭。旁邊有個挑水的小伙子，停下來怪模怪樣地瞧我。

我練完了一遍，就對父親說：“一點兒也不費勁。爸爸，我來教你吧。”

父親看了看挑水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要吃飯了，快回去吧！”說完他一個人先走了。

我感到十分委屈，在那里站了好長時間。小時候，我一撒起嬌來就是這個樣子，誰叫我也不答應。

吃早飯的時候，父親不住地看我的臉。我知道父親的脾氣，他總是那么溫和，一想到有誰因為自己而不愉快，他心里就不安，就羞愧，就要想盡辦法讓人愉快起來。于是我故作生氣。最后，父親往我碗里夾了一筷子菜，說：“好吧，明天早晨，我跟你學打拳。不過要早點兒，趁別人沒起來。”

這天夜里，我睡得很短，但很香。

父親雖然是勉強跟我學打拳，但也很認真。使我難過的是父親的腿腳明顯地不靈便了。一個常年勞累，疲憊不堪，被各種煩憂所困擾，心思只在一天的活計上的老人，讓他“靜氣”，“懸頂”，“排除一切雜念”，誰是多么難！我出了一身汗，父親哭笑不得地說：“我看算了吧！我每天早晨去割幾把草，覺得比這強多了。

我說：“現在剛開頭，肯定不太適應，過幾天就好了。”

“別過幾天了，”父親說：“明天無論如何不學了。”

這時母親從墻角拐出來，兩手插在圍裙里，不住發笑。她大聲說：“得了！你就別讓你爸受那份兒洋罪了！爺倆在這比比劃劃，象兩只猴子，不怕叫人笑話！”

（三）

我的計劃終于失敗了。我原來設想的情景——父親也象城市里的老人一樣，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稀疏的頭發整整齊齊地貼在腦袋上，絲絲透亮；清晨提著鳥籠悠閑地散步，打太極拳——全煙消云散了。展現在我面前的是父親那張憔悴的臉，凹陷下去的兩腮，滿是皺紋的額頭和渾濁的眼睛。我的心時而象被人攥了一把，隱隱作痛。

這是一個漫長而寂寞的暑假。兩位老人一來怕我累著，二來怕耽誤我的學習，什么活也不讓我干。一個個炎熱的白天，我坐在門前的老槐樹下，聽著四下里噪響的蟬鳴，拿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著。時而有人從旁邊走過。他們中有老人，有的比父親還蒼老許多。日復一日的單調而沉重的生活使他們用凝滯的眼光望著前方。當一個老人在我身邊停下，用這種目光望著我時，我感到不安，感到悲涼。

城市里的老人也是操勞了一生的。但是，似乎始終有一種什么東西伴隨著他們，使他們一直到死都是笑嘻嘻的；而這里……我什么都想，但什么也想不起來。那個老人過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和他那疲憊的步子，望了好久好久，望得眼睛發痛，太陽穴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