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 望
聽說要譯電影腳本《甘地》(Gandhi),我便托人去謀這個差事,這是在看了獲得一九八三年奧斯卡七項金像獎的《甘地傳》譯制片之后不久。這部片子由約翰·布列萊編劇、阿滕巴勒導演、金斯萊主演,為久苦式微的英國影業放了-蓬異彩(或許也為彼邦有識之士心中稍減一點久積的罪惡意識),可賞性很高。當然,對于同隸東方而熟悉那段印度歷史的人,總覺故事和角色都還未脫盡浮淺粗糙的隔靴感,在真納身上便很突出;唯有甘地,得力于演員的造詣,則從頭到腳自始至終光鮮奪目。這就夠了,要看的就是這一個人啊,一個真心誠意為了民眾而尋求真理而身體力行而死而后已的人;毛主席所謂的“高尚的人,純粹的人,”庶幾近之。這是我一向的想法。此書之譯,我甚至覺得有點當仁不讓。
蓋我與甘翁神交久矣。我于一九四二年秋到四八年冬蟄居加爾各答,每日讀報不止,默察次大陸的風云變幻,眼中總離不開甘地的言行舉止:他出獄了,他入獄了;他復食了,他絕食了;他引退了,他出山了;他的微笑,他的沉思;他的一塊懷表,他的幾位女伴;他瘦削的長腿和寬闊多毛而豐實紅潤的胸脯——這是一九四七年冬在新德里會見他時近距觀察的最大收獲:原來此老竟不似同情他的人想象的那么可憐!這塊胸脯簡直要改變了我的世界觀。那時,潛心敬業的記者無不是“甘地迷”,電影里美國《生活》雜志的懷特女士就是一個。我還想到一個中國人,南京中央社的駐印記者李先生。他寫過一篇謁見甘地的短訊(亦如甘地,不在多言),結尾是這樣的:“我聽完了他的話,趕緊爬起來,到門口穿上鞋,一口氣跑到電報局去發這份電報。”這段上好的文字把甘地對世人的吸引和世人對甘地的期待都說活了。新聞報道而能令我數十年后脫口復述不遺的,生平只此一宗。妙哉此文!大哉甘地!
但講老實話,當時(何止當時,一直延續到好久好久以后),我深敬其人,卻不免病其非暴力,欠革命。然而,曾幾何時,閱事稍多,便日漸認識到:甘地選擇的正是一條立足人類、放眼世界、肆勇肩負民族責任、明察社會實情、任重道遠、動心忍性的極端艱辛而又不易獲世人諒解的道路,有自苦必死之純志,而無嘩眾取寵之俗心;他最終也跟其他印度教徒一樣,只在河邊火化了事(唯生者不忍,全用檀香木),只留下一方九平米的黑石平臺,供人憑吊。現在難以查考甘地在萬感交集的晚年曾對獨立后的共和國作何展望:是比眼前威武雄壯?抑或風景不殊而困窘更甚于往昔?印度當日倘若采取了異于甘地派的道路又將如何,實非后人所能知。故國生塵,百事俱哀,其間的沉疴要千百年才能改觀也是有的,固不應以一時興廢斷案。甘地施諸同胞的教育畢竟失敗了,以生命為代價,身后至今也還不能說有了補償,頗令后人悲哀。但他的人格是成功了,他的和平相處、以理服眾、以誠格人的人道思想似乎同當代非戰、進步、平等、民主的思潮漸漸吻合了。我以為,《甘地》和另一部文學故事片《印度之旅》之在八十年代相偕風靡于倫敦、洛杉磯、北京,絕非偶然。
卻說我承譯《甘地》一書一則出于自薦,一則也因蕭陳二君的慫恿。他們左右原多可用之人,要我,大概覺得我知道一些印度名物之故。誠然,上了歲數的人,對于往跡,無論悲歡,終是拂之不去,而經過逝波的淘洗,更常有一種沙明水凈的視境,可致妙用,為青年所難至,直可說是爐燼中的難得的一點有特異功能的余熱了;我自是欣然不迭。當然,在我不僅如此。原來我在銀幕上的那座比拉園居中見到甘地,及今將近半個世紀了,思之迷茫。我居印前后十二年(后六年在駐印使館工作),沉浮與共,哀樂到心,彼邦于我不薄,那些年的生活即便是檻外人也不盡愉快,卻總有一種同路親近之感。現在是天竺遙遙,甘地遠矣,尼赫魯遠矣,柯棣華遠矣,“辛地——基尼——拜拜”的歡呼聲遠矣,只剩得一輪輪最消磨心力的談判還在進行。政事無論矣,看來,我想為那里的人多做一點事的愿望也很不易了。此時心緒正如我在一首近詞中所寫:“我亦蹉跎久。三十年來,冰川望斷,炎南故友。官道咸陽音塵歇,白馬長安立瘦。記不起,從前勝游……。”①于是,我只有藉消悶遣日的譯術,做一件信手可及的小事來紀念甘地明歲一月三十日的四十周年忌辰,略抒對印度的牽記。以翁之仁恕平易,亦將莞
與我合譯此書有同窗老友昆明汪、李二兄,在京則有外交學院研究生莊、王、孫三君。戔戔小冊,六人為之,直似圍殲一蚊,有何可述?可述者:諸友念我不掩拳拳私心,答應由我單獨挑頭署名為譯者,略如一束花環多人采結,只由熟識的人獻上去。我心誠慰,只盼玉成我事的諸友亦能因之分享一些印度阿須蘭中的肅穆況味。謹識。
北京,一九八七年夏
〔附記〕本文若不附以《甘地》腳本作者約翰·布列萊的《前言》,我是不安心的,因為我的思緒多緣此文引發,何況它又是一篇上好的英國昧兒的散文呢。細想起來,真頗有“天涯何處無芳草”之樂。只是我怕附錄的文字往往要排小一號字,委屈了它。但謙微的往往更耐看,勝于大物。
〔作者前言〕遠在插手《甘地》一片之前,我就知道拍這樣一部電影正是理查德·阿滕巴勒爵士心中的最高枝。
卻說若干年前,迪基(理查德的便稱——譯者)原來要導演我的一個本子,但迪基因拍片的藝術安排不如他的意,便斷然決定不合則去。恰在此時,我與他一同下榻羅馬尼亞一家小旅館,客中寂寥,只由他娓娓談甘地故事,簡直是一片癡情,令我肅然。不過,瞧他一心撲在這個主題上,意態飛揚,大有非弄出一部“寓理想主義于浪漫手法”的杰作不可的樣子,倒令我自幸沒有卷進這件事里去。
當時我于甘地其人只有一種模模糊糊的認識,覺得此公的理想我固然敬佩,但衡之以艱辛世道,終究是過于不現實了。我敢肯定,無論在我從小長大的底特律市,或是我隨后定居的英國村鎮,都不會有誰情愿掏錢來看這種電影,專門描寫一個腰里只纏一塊布頭的老人家坐在地毯上念念有詞只顧發一些和平啊消極抵抗啊這類的議論。
年復一年這樣過去了,忽焉一日,迪基和我都離家萬里呆在加利福尼亞一座攝影棚里,他找到我要我為他這部朝思暮想的歷史片寫腳本,還說:這一次真的有把握弄到錢辦這件事了。
盡管此事來得喜出望外,且亦盛情難卻,但由于我早先在這種問題上吃過兩次大虧,所以一時頗有事不過三,不接為佳的想法。然而,說到阿滕巴勒本人,盡管他對甘他的鐘情早已傳為美談,你若仔細看這個聰明絕頂的有心人的眼神,他顯然并非只想拍一部旨在擁護世界大同的片子而已,當然不。蓋集演、導、制三才于一身的迪基自屬劇壇藝苑中罕見的能人,在這部片子里肯定會有極高明的文章做出來的。至于我,先前與他合作未果而相處甚得,留香在頰,正盼著墮緣重拾呢。
于是,盡管我心中不無惴惴且有萬種意見要說,卻兀自撲通一聲跳進《甘地》里來了。接著,我遍閱甘地的本事、傳記、史乘,收獲未盡如意,卻也在其中發現了不少有意思的情節和插曲。我原以為甘地只是“席地而坐的老頭子”的看法,不對了。他漫長的一生充滿行動、沖突、哀樂,其坎坷顛沛實大甚于常人;現在要畢其功于三小時的放映而順理成章,真成了一大難題。
加之,我一直吃不透迪基對這部片子如此輸心原因何在;這個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你能感覺出來就是了。對于一個尚未入門得氣之人如我,總是難于理解,一如難于理解甘地對印度的影響何以如此彌重,竟使一國億萬生民都把他叫作親爹。
這時,我出于無奈,轉而去讀甘地本人的著作。甘地當然不是格蘭·格林或詹姆斯·喬埃斯那樣的作家,不過他可說沒有一天不在寫東西——給他在南手創的一家報紙寫,給他后來在印度主編的報刊寫。而他又樂于和人通信,身后留下好幾千封。
這些當然都不是什么“文學”,但是一路讀來,卻使我對甘地坦誠無偽、探索不息的為人大開眼界。她的勇敢、謙遜、詼諧,他對生之苦惱的真知灼見,匯成了一股勢不可當的力量。正是這股力量,益以他所標榜的求正得體的功夫(他只說到這里,并不陳義過高),曾令天下多少品類不齊的人為之
同時,我也逐漸看到,甘地并不是一個什么“不務實際,徒托空言”的人。他的思想無一不是從他辛酸不堪的一生中錘煉得來。
我終于明白了迪基的心事,跟他想到一塊來了。我在寫《甘地》腳本時就是要把我認識到的這個心雄志堅的人寫活,就是要為他冷靜而誠實的思想來立言,說:人是復雜的,但甘地以為,總的說來,人的向善之心略勝于為惡之心……雖只上下床之隔,然而只此一念之差,也足以使人不斷有所建樹,有所作為了;而核子時代的人若欲生存,或者得靠這個亦未可知。
甘地這輩子——我希望電影能把它反映出來——飽嘗了人間的無上煩惱:心中愛與恨的沖突。他深知,一場苦戰下來,免不了有許多失敗,但他相信,勝者只有一個。我之得益于甘地者,盡于斯矣。(約翰·布列萊)
①為已故印度大師森德拉爾百歲冥壽所寫《獨憶森翁目如電》。(《金縷曲》,見一九八六年九月二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