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岱孫
人們常有一個印象,認為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開創了在西方國家關于人口問題的研究;而且認為一開始就是從經濟角度對人口問題作出分析的。
這個印象有其來由。一方面,在馬爾薩斯之后若干年,西方,尤其是英法兩國的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幾乎完全或只作些修改地接受了馬爾薩斯的學說。另一方面,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又不斷地受到了一些思想家,尤其是社會主義者的挑戰和批判。換言之,關于人口問題的正反兩方的研討,都是以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為出發點。
實際上,人口問題,在西方古代就已經引起思想家們的注意。柏拉圖在其《法律》一書中,就曾討論理想城邦的人口問題。但是,一般說來,在西方,從上古到中古,關于人口問題的論述,與其說是一種學說,不如說是一種態度,而這種態度又有其社會背景。在一切原始社會,甚至在一切上升的幼年文明社會,“高人口出生率的迷信”(fertilitycult)是一個相當普遍的思想。在原始社會,這一思想可能只是動物界為抵抗高自然死亡率,爭取物種生存的本能的表現。到了幼年文明社會階段,社會因素加進來了。氏族的分立,城邦的組建,首先,在政治上要求“廣土眾民”。然后,“有民此有財”的經濟要求,才隨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展而成為這一迷信的支柱。西方國家上中古的歷史,充分地證明了這一思想發展的歷程。
當然,這一迷信不是沒有例外。古希臘的柏拉圖就是強烈的人口控制論的倡導者。在他的《法律》一書中,為了貫徹這一主張,他提出了使現代“道德家”大吃一驚的主張,即為達到這一目的所應采取的手段的建議。有人曾因此認為近代盛行的人口適度論的思想或可溯源于他。但是,這種人口適度論在古代究竟是極少數人的觀點,而且,柏拉圖等人都是從政治哲學出發,為論證理想城邦應有的人口結構,才提出這一觀點的。
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之所以引起人們的重視,與其簡單地說是由于他一開始就從經濟方面對人口問題作出分析,毋庸說是由于他用經濟分析,對西方過去長期流傳下來的“高人口出生率迷信”的思想傳統作了一個致命的打擊。
這不是貶低《人口原理》從經濟方面對人口問題作出分析的重要意義。固然,有人認為,由于馬爾薩斯的學說后來受到嚴重的挑戰和批判,馬爾薩斯以后,對人口問題的研究逐漸偏于社會學而過于經濟學,并舉在今日英語國家里,人口問題的教學和研究多半作為社會學的一分支為證。而在十九世紀中葉才得名的主要以統計為內容的“人口學”(demography)迅速發展,生物學、醫學、遺傳學、地理學、人類生態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統計學等多科性的邊緣學科又為這一看法,加以論證。但是,實際上,到了現代,也就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到今日的四十多年的時間,雖然人口問題仍然涉及多方面學科,但由于人口數量、結構對于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和人民福利的關系更為突出;人口問題中有關經濟的各方面,逐漸占了人口問題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而人口經濟學被認為是經濟學一個分支部門或一個分支學科。這就是本書所著重涉及的范圍。本書作者彭松建同志對西方人口理論曾作過長期的研究。本書參考了大量現代文獻,旁征博引,窮源溯流,分析清晰,獨具匠心。它的出版將有助于我們了解今日世界面臨的、一個不能說已經得到滿意解決的問題。
值得附帶注意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許多殖民地紛紛成為獨立國,從而形成了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人口問題上的不同社會背景的對峙局面。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西方各資本主義國家,亦即我們這里稱之為發達國家的人口出生率的總趨勢是持續下降的,而發展中國家則在獨立之后短短的幾十年里,由于政治的解放,經濟的發展,衛生的改善等,人口迅速增長。西方人口學者把發展中國家的人口迅速增長稱之為“人口爆炸”,也許有點危言聳聽。但是,在這些發展中國家中是否存在著另一種呼聲,即認為由于過分強調人口增長的壓力而形成的人口控制,也可能成為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的障礙?這一呼聲并不強大,但它確給人以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然,它不是原始社會的“高人口出生率迷信”,但它是否是這一傳統的殘余,是值得人們深思的。這也使得這個不能說已經得到滿意解決的人口問題的解決增加了復雜性和困難。
(《西方人口經濟學概論》,彭松建著,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