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 生
宋明理學是中國思想史研究的薄弱環節。如果和日本“朱子學”、“陽明學”所產生的大量論著相比,中國學術界對這一沃壤的開墾就顯得尤其不夠。金克木先生認為“陽明學”是被忽略了很久、有中國兼世界意義的“中國四學”之一(見《讀書》一九八七年第一期),是有遠見的。這當然不僅僅因為心學風靡明代思想界達百年之久,也不僅僅因為心學對近代一些仁人志士產生了積極影響,而且因為心學乃傳統文化的重要環節,我們不能忽略這個問題的研究。
陳白沙是在理學與心學之間起了橋梁作用的重要思想家,但長期以來,有關他的研究成果卻很貧乏。章沛先生這部寫于一九五七年的《陳白沙哲學思想研究》;得以“無須作什么改動”地在一九八四年出版,固然反映了學術界對白沙哲學研究的疏忽,但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了作者的研究方法是比較科學的。
作者的治學方法,如果用陳白沙的話加以概括,可謂之“領悟作者之意,執其機而用之”。宋明思想家中有許多人不重視著述,甚至視著述為不能真實表達思想的無意義行為,因而對他們的思想,只能從其詩、文、書信、語錄等零散的材料中去領會,往往歧義迭出。這在“只對青出不著書”的陳白沙大概尤其突出。從白沙哲學產生之日起,就眾說紛紜,甚至連陳門高足湛若水也以一己之意解白沙哲學,從而偏離了陳氏本意。近人探究白沙哲學,也存在著抓住一點不及其余之病,未能融會貫通,評價也就難免偏頗。章沛先生在研究中,力圖把握白沙思想的“整個的全面的面貌”,恢復其“本來系統”。他對零雜的資料條分縷析,抓住“道”這個核心范疇,深入分析了“道”的各種屬性,并由這種本體論的研究出發,逐次剖析了白沙的人論、涵養論、世道論,白沙哲學的邏輯體系也就清晰顯露出來:物質性的自然的道是宇宙的本體,物質的人是物質的道的一部分,而主宰物質的人的是具體的個體的心,人通過對心的涵養,可與道合一,即達到“天地我立,萬化我出,宇宙在我”的哲學極境。章先生對白沙哲學體系的恢復,是獨到的,也是有說服力的。
完整地領悟了作者之意,即可執其機而用之,在單個范疇的研究上避免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弊病。每個范疇都是整個哲學體系的有機成分,也都必須在整個體系中被把握。章先生極為重視這一點,因而得出不少精辟見解。比如“靜坐”這個范疇,自白沙提出后,直至現代,都是頗遭人非議的,認白沙哲學為禪學,為心學,莫不與對此范疇的理解有關。章先生通過透徹的分析表明,白沙哲學并非從心上、依靠靜坐來求知,而是從心上、從靜坐上來講究心的定力的鍛煉。白沙并未以靜坐概括、排斥一切其他方法,靜坐只是心的涵養的入門方法。心并不是本體,因而靜坐和本體論無關,僅僅是心理鍛煉、感情控制的手段,并且也不是孤立的,而要隨“動”“靜”施功。白沙也很強調“不離日用”。他的學生張翊說,白沙開始看到人們被束縛在言語末事中,就提醒人們“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可后來看到人們有“淪于虛無寂滅”的危險,就提醒人們“不離乎日用,而見鳶飛魚躍之妙”。可見,白沙的涵養論是實踐、自得、治心三位一體的,靜坐僅是治心的方法。這種涵養論所體現的認識論,是“虛明靜一——知、見、感、應、隨處體認——有見、湊泊吻合”這樣一種過程,亦即通過虛明靜一的心,對事物進行認識,體認到道并使心與道湊泊吻合。對“靜坐”的這種理解,可說一反五百年之偏見。這種解釋,不整體地理解白沙哲學,是做不出的。時下某些理學研究者,把一個思想家的思想硬劃為本體論、認識論等幾大塊,實際上是把西方哲學的框架硬套在中國哲學頭上。比較起來,章先生的研究則較注重保持中國哲學的特色。
對思想家的研究除研究理論體系本身外,還應注意到思想與人、思想與時代等問題。打開哲學史書,往往思想家的生平及時代被當作標簽貼在那里,甚至同時代但思想很不相同的思想家的背景介紹大同小異,沒有注意到人與社會相互交流的特殊性,這使思想研究失去了不少活力。我感到,章先生也未能避免這種標簽化傾同。
此外,大概由于前人多指白沙哲學為禪學、心學,章先生著力進行了它們之間的辨異工作,這是很必要的。但是,白沙哲學畢竟從禪學中吸收了某些東西,王陽明的心學與白沙哲學也有很大關聯,如果能在它們之間的“同”上也多著一點筆墨,也許讀者對白沙哲學的理解能更深入一些。
中國哲學史是由許多思想家一環一環構成的,在研究他們的思想時,也要說明每個環節起到的具體的過渡作用。章先生基本沒有闡述這一方面。他雖然指出白沙哲學“上承宋儒理學的影響,下開明儒心學的先河”,但并未進一步論證這一轉變軌跡。這是有點令人遺憾的。
(《陳白沙哲學思想研究》,章沛著,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六月第一版,1.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