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一
《巴拉巴》是一本很奇特的書。它的故事情節,以寥寥幾百字盡可概括:巴拉巴是《圣經》中提到的一個本來應該釘上十字架的犯上作亂的罪犯,后被羅馬統治者釋放,而用耶穌代替他去死。他目睹了耶酥被釘死的場景,因而對后來發展的基督教的種種說法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他做了多年奴隸之后,出于對統治者的仇恨,參加了放火焚燒羅馬城的行動,最終和基督徒們一起,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顯然,這是一位無神論者寫下的一個無神論者的故事。否定基督教的意義是不言自明的。然而,這又是怎樣的一種否定呢?
《巴拉巴》的作者帕爾·法賓·拉格維斯(一八九一——一九七四)是活躍于本世紀瑞典文壇、并享有世界聲譽的詩人、劇作家、小說家。一九五一年,他以“在作品中為尋求解答人間永恒問題而顯示出來的那種藝術力量和植根深遠的獨立性”,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正是這句“為尋求解答人間永恒問題”的贊語,提示我解悟到:與其說《巴拉巴》的意義在于從根本上否定基督神話的真實性,莫若說它是在肯定基督教產生的必然性。
在這部不長的長篇小說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關于黑暗的描寫:
——他又遠眺起來,望著死海對面的群山,看到黑暗怎樣降臨到這些峰巒上,降臨到摩押人的土地上。
——這里一點光也沒有。不論什么方向,哪里也沒有光明!周圍只是一片黑暗,冷冰冰,無窮無盡。在這樣一片黑暗中,他十分孤獨……
作為主人公的巴拉巴,其生命也是結束在黑暗中:他就在黑暗中說出了一句話,好象是在對黑暗訴說似的——我把靈魂交付給您了。
這黑暗,是現實世界的黑暗么?還是理想世界幻滅后的黑暗?抑或是幽隔兩個世界的深不可測的黑暗?
那個可憐的兔唇姑娘對幸福的想望:天門就要開了,天使將下凡來施食給一切人等——至少是一切窮人罷;
那個虔誠的沙哈克狂熱地渴盼著,主真的來了,“他肯定不會忘了他們,不會忘了下面地獄里的這些屬于他的人的”;
還有那個大個子,以及那個紅胡子的加利利人,那許許多多等待基督重臨的人……
人活著,但不知什么是生;人走向死亡,但不知什么是死。人受苦,但不解因何受苦;人企望超生,但不知如何脫離苦海。
光明不見,猶如長夜。是黑暗中的人,為自己造出了神。
這是不得不造的神。
但是巴拉巴始終不信“神”。他親眼窺見了耶穌的死。他親眼窺見了耶穌的門徒們在黑夜中帶走了他們的那位敬愛的主,以備后來聲稱他已經如他所預告的那樣從死中復活。
然而他卻沒有去揭破其中的秘密。對兔唇姑娘、對沙哈克,他都寄予深切的同情。并且,他近乎瘋狂地舉火焚燒了羅馬城。難道“清醒”的巴拉巴,也仍需要神的照臨?
——上帝存在是不可思議的,上帝不存在也是不可思議的;靈魂和肉體同在,以及我們沒有靈魂;世界是被創造的,以及它不是被創造的,等等;有原罪,以及沒有原罪。
這是帕斯卡爾提出的著名的四組二律背反。正題是邏輯上的不可思議,反題則是事實上的不可思議。
“上帝不存在也是不可思議的”,這事實上的不可思議,是否就是寓含在《巴拉巴》中的哲學精蘊?
對基督、基督教的懷疑和否定,是早就開始了的。然而,即使是斷然宣稱上帝已死的尼采,也不得不再制造一個“超人”。作為宗教哲學家的馬丁·布伯,在上帝那里徹底失望以后,不也還要發掘出一個“關系”,并為它罩上一層近似神的靈光嗎?
世界被人賦予意義,方才“明”。
人企望“超越”,便有了信仰。
信仰(無論其為悲觀的,樂觀的,荒謬的,虛無的……)之光,畢竟使世界有了些許敞亮。而唯有馬克思的理想,才使世界在人類的心目中變得無量光明。
《巴拉巴》的作者卻沒有給世界以亮色。拉格維斯致力于描寫的是處于精神荒漠中的人的軟弱。
巴拉巴的不信基督,并非出于歷史的、科學的認識,而是基于一種現實的洞察。他欲追尋的,不是那個眼,睜睜看著被人造出來的神,而是能使人類臻于自由解放之境的“真神”。然而這一超越時代的要求是不可能實現的。于是,他不僅為統治者和基督徒所不容,而且與社會相分裂。
于是,巴拉巴死于黑暗中。
上帝存在,或者不存在,這里進行的是一場賭博。——帕斯卡爾如是說。這位科學家兼思想家在科學精神與宗教神學間久久沉思和徘徊,使他對人類尋找信仰的痛苦過程有著十分深刻而真切的體會。而只是這種體會,幫助我理解了《巴拉巴》。
我以為,拉格維斯通過《巴拉巴》而將神話世俗化,是在試圖尋找基督神話原初的真實,以此返回起源,重新認識人所走過的精神旅程。因此,說它是一部小說,毋寧稱它為一個哲學寓言。當然,它使用的是凝練、精純,又為一重沉郁所包裹的文學語言。
(《巴拉巴》,〔瑞典〕帕爾·拉格維斯著,周佐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七月第一版,1.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