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藝峰
印度是一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的文明古國,印度藝術則是這個文明古國中最令人神往的瑰寶之一。要研究印度藝術,有必要了解它的哲學基礎。哲學乃是一個民族文化的“內核”,它造就了這個民族的藝術氣質,決定了作為藝術中一般原則的精神的類型。那么,印度藝術的精神類型是什么呢?
印度學者許馬云·迦比爾的《印度的遺產》(上海人民版)一書,對我們理解這一問題頗有裨益。他在書中敘述了印度統一的地理環境造成的歷史統一性、濕熱的氣候對形成印度人疲塌被動緩慢氣質的影響。農業經濟的穩態結構與國民宿命的堅忍柔韌性格的關系,以及最為印度人津津樂道的所謂寬容、忍從的文化精神后,特別指出建立在這一切之上的“印度的智力喜歡抽象和普遍的東西。對于印度的智力來說,個人幾乎是不存在的,這種把特殊浸沒在普遍之中的傾向,是表現在印度的宗教、藝術和哲學里面。”(《印度的遺產》,以下援引此書不再注明)印度教是消極冷漠的,奉行失敗主義,以苦行來使“精力集中于神,使人對物質世界的種種不均漠不關心”,以消滅自我達到超越自我;耆那教奉行非暴力主義,安貧樂道廉潔自守,認為只有戰勝情欲轉向內心才能得教;佛教視人生為苦海,“四圣諦”中第一“諦”就說:“一切皆苦”,而解脫之道便是返身向后,“回頭是岸”,消滅欲念渴求。所有這些宗教都企圖把“特殊”(活生生的個人)消融在“普遍”中(一種精神,“梵”或“空”或“無我”中),滅殺個別以成全整體,放棄現在以企望將來。
象否認客觀世界實存性的宗教一樣,印度哲學的主流也是徹底唯心的。喬茶波陀的不二論吠檀多哲學“不生說”認為,世界從不存在,“純我是唯一的真實”,這個“純我”即是《奧義書》指的“自我”。這種哲學認為,“梵或最高實在與作為純意識的自我是同一的,因此,物質世界最終是不真實的,是無知或幻覺的產物。”(德·恰托巴底亞耶《印度哲學》)物質、肉體、現實、欲念都是“惡”,甚至它根本就不存在,即使存在,也要舍棄、消滅。有人便因此而以一個“毀”字概括印度的這種文化精神。事實上,這里充滿了一種對死亡的向往,生是罪惡,夢是虛幻,瑜珈(入定)是暫時的解脫,都不如死那樣徹底。印度哲學說:“死亡代表終極的哲學智慧”。
這樣一種經濟一政治結構,這樣一種國民氣質和性格,這樣一種宗教和哲學,當然也造成相應的文化傳統。與西方比較,西方傳統以人為中心,是理智的,富于人生熱情的智慧,印度傳統以宇宙(梵)為中心,是迷狂而又淡泊的智慧,物我雙忘,梵我合一才是最高境界,才是“喜”;西方人注重當下,印度人放眼來世,西方人謳歌生之壯麗,印度人贊美死之升華……
由這種獨特的傳統中,我們可以尋出印度藝術的精神,即許馬云·迦比爾睿智地點出的這樣一種普遍的原則:“把人的感覺伸展到人的能力之上”。印度藝術往往因此表現出一種精神溢出物質的意味,其形式幾乎總是表現出不能滿足那超逸神妙底蘊無窮的內容。于此,我們便不難理解印度古代史詩超大型的規模(《摩訶婆羅多》有十萬頌,《羅摩衍那》有二萬四千頌,都數倍于荷馬史詩);壁畫的巨大尺寸和壯麗混雜的統一(例如阿旃陀石窟的杰作);容光巍巍奇特生動的雕塑(如許多佛陀、菩薩、神的造像);泰戈爾那短小詩行中的無盡哲學意味,以及形式工細而又頗富官能享受的音樂、舞蹈。而最能體現這一藝術精神的,則是遍及全印的民族建筑藝術。佛教的原始建筑形式—
為了實現他們那“超乎人的能力之上”的感覺,便必定會創造出內蘊,遠遠溢出形式的藝術,乃至因此而發展了形式,擴張了形式,創造出新奇的形式,非如此則不能給印度的藝術精神和全民族的心靈、意念一個可以駐足的地方。
這樣,佛便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象征著創造和毀滅的大神濕婆便有著八種化身、五個頭面、四只手、三只眼睛……。公元十一世紀的作品,一件以“舞王”面貌出現的濕婆銅雕在提魯維加發現了,面對這件稀世杰作,誰能不感悟到印度藝術那獨特的精神?它面目慈善卻又足踏一人,二只手在創造著藝術和美,另二只手卻執著法器令人畏懼,雙目含笑,另一只眼卻隨時準備噴出烈火……它在創造也在毀滅。這神的舞蹈遂變成表示宇宙之創造、守護和破滅的過程,法國藝術史家勒內·格魯塞評論道:“它包含有一種有些英雄氣概的悲觀主義——這位大神在尸體上跳舞,但也包含一種冷酷、不近人情的樂觀主義——自這一切破壞中,產生并永存著可怕的歡樂、事物永恒更新的歡樂”。他認為:“在這里,藝術就是哲學概念的忠實體現者。造型上的節奏只不過是一種理想節奏的表現,那令人感到困惑的許多條手臂,都受著內在規律的支配,每一雙都自成優美的典型,使得舞王在他可怕的歡樂中,遍體都因一種壯麗的和諧而激動。……這位神圣表演者的舞蹈的確是一種游戲——是生和死的游戲,破壞和創造的游戲,無盡而且無為。”(勒內·格魯塞《印度的文明》)
據說德國藝術史家文克爾曼在面對偉大的希臘藝術杰作——那些雕像時,覺得應該采取一種“高尚的站相”,因為希臘藝術的偉大和高貴“是在統一的、靜穆的站相里”。這樣他便“能夠用莊嚴來觀賞它”,從而體會到希臘藝術的精神,它的美,察覺到這個民族充滿激情然而卻是“偉大的、沉靜的靈魂”。當我們欣賞這尊印度藝術的不朽作品時,無論我們是否也采取文克爾曼那種“高尚的站相”或別的其它什么姿態,卻絕不會體味到、尋找得到與希臘藝術的合蘊相同的東西。它不“高貴”,也不“單純”,甚至也不是正常的人體。在這里,“造型藝術的目標既不在于真實也不在于肉體的美,它是形式的抽象完美”。“印度的藝術總是與絕對(神)有關系,它力求暗示出形式以外的另一個世界。”(貢布里希《印度的美術》)人的感覺,他的全部意欲、愿望、幻想、玄思,全都在藝術中表現為“超乎人的能力之上”的獨特的精神原則,總想以有限的特殊來體現無限的普遍。
印度的文化傳統,它的藝術的精神原則指導了、造就了它的藝術的獨特風格和氣度,獨特的形式和內容,也創造了它獨特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