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亮
馮夢龍所輯《古今笑史·謬誤部》記錄的是謬誤的事實,編著者自有其對謬誤的認識。這認識當然是古典式的,與加繆的荒謬意識不是一個檔次的事兒。《局外人》是一種哲學的情感形式,《謬誤部》是世界上曾經有過的“怪現狀”。要感受世界的荒謬性讀前者,要認識世界上的荒謬現象讀后者。令人不能平靜的是,類似的“怪現狀”至今還仍有遺響,并未完全絕跡。
最起碼“防誤得誤”的現象還沒有消失。殷浩聞知被薦尚書令,“欣然答書,慮有謬誤,開閉數四,竟達空函”,致使薦者大怒,當尚書令的事兒也自然成為泡影。小小失誤成為一生不可彌補的缺憾!
絮叨這種心理性的失誤沒啥意思。值得說的是,從小失誤或小事象中形成大觀念——“直觀外推”——是中國人的一個特點。李斯看見兩種耗子便建立了堅定的人生哲學,影響了他的人生道路。對于象殷浩失官這樣的偶然性失誤,人們是習慣用命運來解釋的:對偶然性的無力感,很容易將其歸結為必然性的命運。這當然是一種費心思的總結,誠如魯迅所說,骨子里是并不信命的,如用兩萬紙錢買二十年壽命之類,其實是用自己期望的荒謬或荒謬的期望來沖破、替代那不希望的恐懼的荒謬,希圖以非理性控制、改變自己無力改變的命運。自然也有用正確的沖動去矯正荒謬的人際關系的時候,但至少在《謬誤部》中很少有。《謬誤部》里發生的是種種誤否難辨的荒謬。
作者給后唐劉夫人不認貧父、閹人不認丑娘而認娼作母兩故事安的標題是“不誤為誤”。貧父覓女本不算“誤”,卻誤在忘了門閥制度和血統觀念,劉夫人在判斷父親的真偽上沒有半點錯誤,卻在清醒地自覺地選擇時暴露出其人性上的乖謬。“貧父受杖,肥娼受養,顛之倒之,勢力榜樣”。這勢力是觀念性的,前者是門閥觀念,后者是所謂的“審美意識”也。文化心理是看不見的“導師”。波普所說的世界3支撐著人們的規范模式、行為模式。在主體與客體之間的文化中介既使人走向文明,也使人陷入荒謬。象劉夫人這樣的屈服于某種觀念而扭曲了、背離了正常人性的現象說到底是種文化異化。
“誤福”題下二事好象純是偶然性,畢士安欲告發女婿反而提拔了女婿;李吉甫欲阻吳武陵及第卻使吳榜上有名,其實也是“觀念”在暗中導演。皇帝是看畢士安的“面子”;“主司”是由于揣摩上司李吉甫的意圖過速而失誤。這種文化心理在封建專制社會中源遠流長,是一點也不偶然、一點也不“誤”的。
起訴的僧人在“誤譯”的把戲中升天,而誤譯其實是一種“不誤之誤”,它使我們看到了那些專門利用體制上的紕漏而貪贓賣法、草菅人命的猾吏的殘酷。語言這一在政體中沒有份量的東西,居然也能導致人生悲劇,實因為其后還有一只手控制著它。貪財觀念是起因。從“誤”構成事件看是滑稽,而這滑稽背后是人的生命安全沒有法律保障的悲劇。喜劇與悲劇只隔一層紙。
頗有一些人物能在這悲、喜劇之間的縫隙內跑馬,他們能隨時應變地變換臉譜,駕輕就熟地制造“誤中緣”。當他們自以為“誤”時倒有幾分正確,等扭過來倒真謬誤了,而謬誤之后卻可以“好官我自為之”了。“老不任事”的護戎,緊急之中巧妙地披露了自己的外甥是宰相,解雇的惡運立即變成了受恭維的境遇。而某路憲轉臉之快真見藝術功力(見“王彥輔《麈史》“乖謬二事”條)。魯迅說“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老調子已經唱完》),固然用“都”過重了,但若指這類“花臉”,指正統觀念就又深刻至極了。“侍奉”是為了“揩油”,由于要“揩油”才有了全方位、多層次的“侍奉”。許許多多先倨后恭、先恭后倨之類的丑劇都是勢利——由經濟利益積淀成文化心理的產物。在討論文化問題時,多多注意世界3的具體內容當是更為緊要的罷。
至于杜拾遺廟終于塑出“杜十姨”女神的金身,并“移以配”于“五撮須相公”;“文宣王”變成“一字王佛”(見“祠廟條”),倒使我們想問:過去的國民認真耶?不認真耶?說不認真,卻樂此不疲地給他立廟塑像;說認真吧,卻要使他們變性——從生理上或文化上。敢調配神仙的婚姻關系誠是“制天命而用之”的英雄了。
而且神仙也真如竇娥所說“怕硬欺軟”。在同書《越情部》“不佞佛”條記有屢“斫神像
“誤而不誤”往往因概念不明而含混言中。歪打正著,含糊可以正確,渾沌才能生存,鑿了七竅,靈性一通反而不能生存。要想在謬誤叢生的網絡中立于不敗之地永吃太平糧,大概“璋也弄,瓦也弄”實為兩全之策。然而,這種勝利也最偶然。因為雙胞胎是稀有的,并置性結構的事物等量齊觀地同時誕生者也少見。“兩面光滑”的中立不能持久的原因也在這里。天下本無渾沌!說渾沌者是與混水摸魚。讓那卜者再來一遍,便不會因騎墻而名大著了。偶然得名者也正復不少。這“誤而不誤”使有些人覺得世界更加沒準了,增添了撞大運的英雄,算命的先知。算準了不誤,算不準也不要緊,天下之大提供了他們逃脫驗證的廣場。更何況“不誤反誤”、“不誤為誤”、“語誤”、“防誤得誤”原也難算得清楚。還有“鬼誤”:人人之間不能相互確證、信賴,充滿了恐懼與疑忌,你視他人是鬼,他人若具同樣心理也必視你為鬼。把人當鬼,自然就會把鬼當人。即使天下不亂,“自己”也已在攪海翻江了。
那“不伏誤”的陳彭年于“誤行黃道”之中走出了一條生路來:“正色回顧曰:‘自有典故”,自己支撐自己。誰都明白,要硬問他效何故事,他非杜撰典故不行了。在一個必須符合教條的社會里是必須要用“典故”嚇嚇人的。典故成為規范并能在任何時刻都具有滿足“此在”的功能,是多么合理的觀念體系!世界3在中國特別具有威力,或曰具有特別威力:使“時光的流逝獨與中國無涉”(魯迅語)。犯規者多已在透露著規范性的失效,盡管很少有人反問、反思“故事”的正誤標準為什么成了天經地義的天條。在文化異化的天地里,惟有自信“性靈一脈真”地走自己的路了。不走自己的路更沒有走出謬誤的希望,誰也不能在同步走時證明自己對還是別個對,除非引用古已有之的教條或是理!人作為類要想走出謬誤實在是個漫長的歷史過程。
加繆寫出了個“極天真”的“局外人”,“他不承認社會法則,因而震驚了社會”(薩特《加繆的<局外人>》)。而馮夢龍輯錄的謬誤現象,卻往往因為那些人太承認社會法則,以身心外的天條為唯一的規范標準,而乖謬,而讓人哭笑不得,《謬誤部》所展示的正是“社會游戲規則”本身。“在中國要尋求滑稽,不可看所謂滑稽文,倒要看所謂正經事,但必須想一想”,“而且并非將它漫畫化了的,卻是它本身原是漫畫”(《魯迅全集》56年版第五卷573頁)。這部“笑史”中絕大多數人物是名見經傳的真人,絕大多數故事又都見載于典籍。馮夢龍只是將那些“正經人”的“正經事”作了剪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