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慶富 丁 聰
一提起彝族,一般人很容易想到四川涼山,想到那可怕的奴隸制度,似乎彝族就是愚昧、落后、野蠻的沒有文化的民族。這實在是一種需要糾正的偏見。最近出版的馬學良先生的《云南彝族禮俗研究文集》(以下簡稱《文集》),真實的歷史記錄,把彝族絢爛多彩的文化寶藏中的一個側面展現出來,對于糾正這種偏見是大有說服力的。
彝族是我國人口較多的一個民族,主要分布在四川、云南、貴州、廣西四省、區。據一九八二年普查,全國共有彝族五百四十五萬多人,四川彝族僅有一百五十多萬,而云南彝族人口最多,有三百三十五萬多人,加上貴州五十六萬人口,云貴二省彝族占彝族總人口百分之七十以上。解放以前,云貴地區的彝族大多都已進入封建社會。馬先生所調查的云南,在歷史上是彝族先民叱咤風云之地。晉代在滇東地區雄據一方的
彝文是我國為數不多的少數民族文字之一。彝文創自何時,已難考究清楚。馬學良先生在本書序言中指出:
“彝語屬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的彝語支,有六個方言,差別較大。但有一種超方言的古老彝文。并有大量的彝文經籍。彝文創自何時,迄無定論。今存世的古碑刻有云南祿勸縣明嘉靖十二年(一五三三年)的《鐫字崖》,彝漢對照刻石。貴州大定縣(今大方縣)安氏土司彝漢對照的《千歲衡碑記》鐫于嘉靖丙午年(一五四六年),近日大方縣又發現明代成化年間的銅鐘,鐘面有彝漢兩種文字,是明成化二十一年(一四八五年)鑄造的,較上述幾種刻石早六十多年,這是至今存世最早的彝文文獻。又大方縣水西大渡河石橋建于明萬歷二十年(一五九二年),有《水西大渡河建石橋碑記》一方,刻有彝漢兩種文字,彝文有一千九百二十二字,漢文二千三百六十四字,這是現時存世字數最多的彝文刻石。”
從以上記述可以看出,目前發現的最早彝文文物距今已有五百年之久,至于彝文創制的時代一定更古遠。明《天啟滇志》稱彝族為“
可是,由于歷代統治階級實行的民族歧視和民族壓迫政策,彝族人民所創造的文化是得不到發揚光大的。這種彝族文字一直囿于狹小的圈子里,得不到健康發展,也不為世人所知。它象一顆蒙上塵垢的明珠,被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到了本世紀三、四十年代,這種文字頻臨滅亡,只在極少數“唄耄”(即巫師)中使用。而所存的彝文文獻,都是唄耄專用的“經書”,普通彝族群眾是無法知曉的。在彝族中間流傳著經書是唄耄從天宮帶來的“天書”的神話傳說。“倮族(彝族舊稱)的經書既是唄耄由天宮攜帶下凡的,所以倮胞視經書為天書,畢恭畢敬。平素唄耄把天書藏于木箱中,置諸高閣,每日焚香虔敬;在舉行某種法術之前,必先祭經書,方有效驗。”(見《文集》第18頁)
第一個把彝文文獻公諸于世的,是我國著名的地質學家丁文江。一九二九年,他在貴州大定縣偶然發現了彝文經籍,立即識出了其中潛藏的學術價值。在一位學問高深的唄耄羅文筆的協助下,丁文江先生編成了巨帙的《
丁文江先生本人并不懂彝文,編印《
馬學良先生在彝語文研究中最卓著的成績之一是整理、翻譯、注釋彝文經典。本《文集》收錄了他的兩篇譯注,一篇是《倮文作齋經譯注》,一篇是《倮文作祭獻藥供牲經譯注》。這兩篇譯注最初發表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上。馬先生吸取了《
馬先生四十年前創立的彝文經典譯注法,在今日彝文古籍整理中被普遍采用,給彝文整理工作帶來極大方便,這不能不感激拓荒者的開辟襤縷之功。
縱觀這本《文集》,彝文經典譯注僅占一小部分,而大多數文章屬于禮俗內容,如“招魂”、“放蠱”、“喪葬制度”、“除禍祟”、“祭禮”、“神話”、“男女夜會”、“婚姻和婚歌”等等。正因為如此,本書以“禮俗研究”為名。然而,當我們通讀全書之后,便不難發現,有一串貫穿全書的珠璣,那就是彝文經典。在大多數文章中,作者都是從彝經談禮俗,以禮俗論彝經。把語言學研究同社會調查研究有機地結合起來,正是馬先生治學的特點。,一次我向馬先生求教,他講述了自己從事民族語言研究的緣起:
馬先生早年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后,隨北大南遷,從長沙步行去昆明。當時著名的學者聞一多教授也跟隨學生隊伍長途跋涉。聞一多先生為研究《詩經》和《楚辭》,沿途很注意搜集少數民族民俗材料,由于語言隔閡,聞先生約馬學良幫他用國際音標作記錄,這樣,馬先生開始對少數民族語言發生興趣。一九三九年馬先生在西南聯大考取羅常培先生和李方桂先生的研究生。馬先生的兩位導師,都是著名的語言學家,一個主攻漢語音韻,一個主攻人類語言學,真可謂“中西合璧”。他們給馬先生打下了扎實而全面的語言學基礎。一九四○年,李方桂先生帶領馬學良到云南路南縣彝族地區進行語言學實地調查。李方桂先生曾在美國進行過印第安人語言調查,頗有成就,在他的指導下,馬學良先生開始走上彝族語言的研究道路。不久,馬先生的研究出現一個轉機,他在武定縣茂蓮鄉土司家發現了普通彝人都不識的“天書”,即彝文經典。正是為了解開這“天書”的奧秘,他才下決心由研究語言進入研究文字,從頭學起。他在《文集》自序中寫道:
“面對大量彝文經籍,我幾次投師,發現很多經師,只能照本宣讀,而不解經意。其后我碰到一位有名的經師,也是略知其意,不求深解。但從中我得知彝文經典主要是關于原始宗教的記載,而彝族日常生活習慣、心理狀態,莫不受宗教的影響和制約。所以不了解社會風習,就無從理解經意,這是我調查彝族社會的緣起。”
在那個時代,求得一位既通彝經又懂漢文的老師是十分困難的,“得一識字通經之唄耄,比東海求仙還難。”(《文集》第29頁)由于馬先生有著一股不畏艱險鍥而不舍的求實精神,更由于他有著為發掘彝族文化遺產的熱誠之心,他的工作得到彝族土司和群眾的信任和支持。“一個慨然于倮族文化日漸衰落之青年李旭初君,他曾沿著金沙江邊攀山越嶺,不辭艱辛于探訪神巫,足履數千里,逾時近月,最后在金沙江邊的一個村落中,訪得了一位老唄耄,據說祖傳數代,都是在齋場中坐第一把交椅的。”(《文集》第29頁)正是這位神巫唄耄,成為引導馬先生進入古老彝文經籍殿堂的老師,“他有誨人不倦的精神,把他祖傳的經書一部一部的開講,講了將近二年,他所存的經典,大致講完了”。幾年時間,馬先生不僅精通了彝文,接觸到大量彝文經典,還耳濡目染,了解到外人難以見到的各種禮俗。他說:
“研究彝文經典,必須先通彝族禮俗。以禮俗釋經,經義自明,反之以經說明禮俗之所據,更可明禮俗之源流。經者對彝族社會調查,平面調查者多,引經據典者少,‘典即彝族的歷史、古紀,彝人稱之為‘根基,可見他們看得重。而我們調查時往往忽略了這點,所以調查出的材料,他們不是不承認,就認為是‘走樣子了。
我當時有鑒于此,所以下決心在彝區住上幾年,研讀彝文經典,從日常生活中了解他們的風俗習慣、心理狀態,日積月累,陸續寫成有關彝族禮俗方面的記錄,就是這本文集的雛形。”(《文集》第3頁)
從這本《文集》我們不難看出,馬先生研究彝文經典的根基深深扎在深入實地的調查之中。他不僅拜唄耄為師學語言文字,還從唄耄為徒實地研習作祭禮儀,這使他既精通了“天書”,又諳熟彝族社會禮俗。這種腳踏實地的拓荒精神,不僅使他成為一名有造詣的語言學家,還使他成為研究民俗學、少數民族文學和民間文學的知名學者。由于他具有深厚的古漢語功底,使他能自如地運用調查得來的彝族禮俗材料,去詮釋古代漢文文獻中的習俗和神話,他說:“我想把
通過多年調查研究,馬先生對彝文文獻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從調查伊始,他便把為研究單位搜羅彝文典籍為己任。四十年代他在云南調查時搜集到二千多冊彝文經典,他寫信介紹給當時北平圖書館館長袁復禮先生和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經過幾番周折,這批珍貴的典籍終于成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圖書室、北平圖書館、北大、清華、南開大學圖書館的庋藏。如果不是馬先生當年為這批典籍謀得理想的歸宿,那么很難想象幾經劫難,這批寶藏能否留存人間!這真是值得額首慶幸之事。
當時,年富力強的馬學良先生對于整理彝文典籍很有一番抱負,他“感到這些材料,很可供研究人類社會的學者取材,于是把所搜集的幾千本倮經,分門別類,想逐部的翻譯出來。”(第70頁)他懷著對彝族同胞深厚的感情,熱心地培養當地彝族青年學習彝文和科學知識,把彝族“文藝復興”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然而,在那個時代,馬先生自己是無法成就這一事業的。他離開彝區,從他學習的彝族青年也只好各奔東西。他在一九四七年寫的一篇文章中,發出這樣的喟嘆:“到現在已是兩個年頭了,我回到西北,為了仰事俯畜的重責,幾次想展翅南向,屢以啼饑號寒之聲,激人心魄,我心匪石,終不能逃脫人生羈絆,瞻望西南,興嘆而已,這十數個立志在邊疆工作的青年,還時時來信給我,溫存他們文藝復興的夢!”(《文集》第34頁)值得安慰的是,他從彝區搜集來一大批典籍和手錄筆抄的調查材料,奠定了深入研究的基礎。然而,他的工作剛剛開了個頭,便嘎然而止。一九四九年大陸解放前,中央研究院收藏的彝文經典,連同馬先生嘔心瀝血積累的調查材料統統運到臺灣去了。彝文經典在北京圖書館等單位尚可找到,但那些還沒來得及整理的實地調查資料卻無法重新搜集,因為時過境遷,有的老唄耄已經作古。失掉這些調查材料,使馬先生多年心血的一大部分付之東流。每思及此,倍感痛心。他說,最令人惋惜的是,臺灣的同行沒人專攻彝文,這批在那里無人研究的東西便是廢紙一堆。如果有生之年能重睹舊物,把那些四十年前的調查材料整理出來,這是馬先生的一大夙愿。
今天,馬先生再不是單槍匹馬孤軍奮斗,一支包括彝族知識分子在內的彝文文獻整理隊伍已成長起來。這本布滿了拓荒者腳印的《文集》,正是馬先生送給新一代耕耘者的最好禮物。
(《云南彝族禮俗研究文集》,馬學良著,四川民族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十一月第一版,1.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