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曉東
1984年夏秋之際,浙南一個鮮為人知的偏僻山鎮,忽然打破千年沉寂,名聲大噪。“平陽縣水頭兔毛市場”赫然出現在報紙和電視屏幕上。短短幾個月內,北至河北山東,西到四川云南,幾乎大半個中國的兔毛都被販運到這里成交。一時間,商販云集,兔毛成山。車載船裝的是兔毛,肩挑手提的是兔毛;人人身上沾滿了兔毛絮,張張嘴巴念叼著兔毛經?!巴妹w滿天,白銀鋪滿地”,某家報紙這句形象的標題,道出了此地的繁盛。水頭,成了全國最大的兔毛專業市場,溫州“十大專業市場”之一。
然而,就象夏日的“陣頭雨”,這一切來得突然,,去得也迅速。半年以后,“水頭兔毛市場”一片蕭條景象,原先眾多的收購點如今大門緊閉,水頭人引為自豪的“新村”有的只蓋了一半,即因資金不足被迫停工。兔年即將來臨的除夕之夜,許多水頭人仍然遠在他鄉。粗略合計,整個水頭區大約有2000萬元兔毛款被拖欠在廣東。事實上,11萬人口的水頭區,已經處于破產境地。
水頭市場的大起大落,不由引起各方人士的關注。許多人都從不同角度作了各種解釋。我僅從兩位在兔毛經營中浮沉的年輕人的經歷,向人們披露一二。
盧立堯的祖祖輩輩都同土地緊緊捆在一起。在他童年的記憶里,到了秋天,溪灘上曬的,房梁上掛的,都是番薯絲。饑腸轆轆的時候,還有比番薯絲更誘人的嗎?那時候莊戶人家做買賣,不過是上集市賣幾個雞蛋換點油鹽錢。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農村政策越放越寬。購銷兔毛的人也一年年多起來。1984年5月,盧立堯等人串聯了60多戶合股,在鄉里設了5個兔毛收購點,同廣州、廈門、福州的對外口岸做起了大筆兔毛生意。兩個月成交200多萬,純收入30多萬元。
有資料說,目前全世界年產兔毛10000噸左右,其中95%出自中國。兔毛的主要市場在西歐和美國。近年來,講究穿著的歐美婦女開始厭倦老花樣的羊毛貨,而質地松軟,外觀華貴的兔毛制品日受青睞。加上兔毛在建筑和醫學上的廣泛用途,使得國際市場對兔毛的需求量逐年增多。
“做兔毛生意賺大錢呀!”
“兔毛好比白銀元,一兩兔毛一大洋!”
盧立堯發財的消息傳開,附近的農戶、工廠、商店、學校、以及各類公司、聯合體和個體戶,象遇到強大的磁場,全被兔毛吸住了。這就是水頭兔毛狂潮的起端。
水頭農民率先掙脫土地的束縛,直接跨入流通領域,向現代社會蹣跚走來。但是,由于歷史的重負,現代的商品交換同樣打上小農經濟的烙印。在許多農民眼里,經銷兔毛就象從前賣雞蛋一樣,只要脫手就算成功。他們不問市場需要什么樣的等級質量,不懂得傾銷造成積壓會帶來什么后果,也不明白弄虛攙假信譽垮掉,最終倒霉的還是自己。在交易市場,他們似乎表現得很精明,骨子里卻毫無商品觀念,只顧眼前利益,好壞一錘子買賣。分析起來,這也和他們賺錢的目的有關。大多數農民并沒有擴大再生產的觀念,他們的目標僅僅是一幢三層樓房和滿足子孫享用的存款。落后的觀念依然束縛著他們,而他們卻沒有意識到。
盧立堯自我描述了一樁普通的兔毛交易。
廣州三元里,一個不大的停車場,幾十輛滿載兔毛的卡車首尾相接。昔日鴉片戰爭的戰場如今成了“兔毛戰”的戰場。香煙味和汗臭味混雜,報價的手指和飛濺的唾沫相交。帶廣東音和帶溫州音的半普通話,時而激烈,時而和緩。來到這里,就象來到騾馬大市。
“15萬一噸我吃進,不能再高了。”廣東商人道。
“陳老板,你看這樣品,頂呱呱的好毛。20萬,怎么樣?好處費另算,保險不讓你吃虧。”溫州販子拍著胸脯。
“18萬,撐死18萬!”
“好,一言為定,馬上簽合同!”
兔毛價格見風就長,扶搖直上。按國際市場平均價格,優級毛每500克折合人民幣60元左右,而水頭的收購價格高達100元。出口口岸已經大量積壓了,這邊依然競相抬價,全然不知危機即將到來。
再看這張揉皺的合同書。雙方明知上面兔毛的種類、等級均未寫清楚,但還是簽了字蓋了章。原來各有各的算盤。廣東商人想:反正不付現錢,轉得了手算我賺進,轉不了我就咬你質量不合格;溫州的兔毛販子想:沒人發現攙假算我運氣,萬一被人發現,合同上早已簽過字了,不怕你賴帳。
于是,嚴重后果馬上出現。廣東某縣公司購進一批總重為29噸的水頭兔毛,加工后只剩下了9.1噸,合格率不到三分之一。這個公司指責對方以假充真,拒不付帳。賣方則按合同法向當地法院起訴。這個案子難倒了法院。
有人曾目擊攙假的現場:給兔毛打包的時候,用噴霧器往兔毛上噴水,旁邊還有一堆白色的石英粉,貨主邊往里攙邊口口聲聲說:“現在大家都這么干?!焙笥腥苏{查發現,攙假的成分還有泥沙、棉花、藕粉等,天津一個單位居然還從兔毛里發現了磚塊??蛇@些都被農民視為理所當然。甚至連區、鎮某些領導都認為,假貨有人要,攙假即合法,這也是經商之道。
惡果終于顯露出來了:外商怨聲載道,中國兔毛在國際市場的信譽急劇下降。而水頭的農民又撈到什么好處了呢?用盧立堯的話說:鄉里做兔毛生意的農民,大多是賺四五萬,六七萬。他們以小農經濟的眼光和短期經營的手段去做現代商業的大買賣,最終受到了商品規律的懲罰。
在浙南的老根據地水塘鄉,我見到了這位供銷員鄭友君,他恨不能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來。
眼下的水塘鄉,愁云籠罩,危機四伏。大約有60萬元相互借貸的資金被嗆在水里。別說指望發財,多數人家連日子都難過了。溫州農村的民間借貸歷來盛行,無論開店、辦廠或做買賣,用的都是通過私人借來的資金。利息一般在三分左右。這種民間信貸本來是利用閑散資金的好形式,尤其在國家信貸有限的情況下,更顯示了它的作用。然而,它又象連環套,把整村、整鄉甚至整個地區農民的命運串在一起,牽一動百,一損俱損。為了上述的那筆錢,水塘鄉三天兩頭聽見吵罵聲。有的夫妻反目,有的兄弟鬩墻。有的為了討債,甚至揚言上門“砸破廟”(抄家)。一位70高齡的老赤衛隊員,整天茶飯不進,面壁流淚。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鄭友君面容慘淡,向我敘述了這個故事。
水塘鄉農民做兔毛生意起步最晚,當整個水頭市場瀕臨關閉的時候,他們才剛剛開始籌辦資金,尋找銷售出路。好在政府對貧困鄉優先照顧,當別處都在清理各類公司的時候,破格為他們審批了營業執照。
1986年7月,鄭友君風塵仆仆,日夜兼程,押運著兩卡車計4.5噸優質兔毛,輾轉顛、簸到達目的地—深圳保安縣新安鎮。這批兔毛是一家一戶精心篩選,匯集攏來的。懷里帶著體溫的那張清單上寫著:鄭經遠30斤,鄭友民25斤……鄉里的百姓,甚至連鄉干部,都把脫貧致富的希望寄托在這批兔毛上。
這筆業務完全是通過私人聯系,由中間人代簽的合同。合同的甲方和乙方過去既無業務往來,又未作過信用調查。只是聽乙方戴經理自稱銀行里存款100萬元,甲方就貿然發貨。
下面是我與鄭友君的一段對話:
“為什么你們不作市場調查和信用調查,然后再作決定?”
“信……用?什么叫信用調查?中間人我們都熟悉的,原來想總還靠得住?!?/p>
“對方開口要20噸兔毛,他們有出口許可證嗎?”
“出口許可證?沒聽說過。”
是輕信,還是沒有經驗?最根本的還是缺乏起碼的商品知識。畢竟他們是剛放下鋤把的農民,為了這,他們竟付出如此昂貴的學費。
那位所謂的戴經理其實身無分文,負債累累。當鄭友君發現對方無力付款而要求退還原貨時,戴經理拒不交還。一場馬拉松官司開始了。電文往來,訴狀上下,雙方辯論得唇焦舌燥。情況越來越復雜,新要鎮某鄉四個單位同時聲稱他們是破產乙方的債權人,有權查收這些貨物。一天深夜,神不知鬼不覺,這批兔毛失蹤了。從此再無人知道下落。
聽說這類案子還有許多,法院管不過來……
勤勞善良的水塘鄉農民,我為你們的命運而嘆息。
水塘鄉的農民不奸滑,不攙假,可他們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這并不是偶然的失算,而是必然的懲罰。他們致命的心理弱點—企圖一夜之間成個暴發戶,使得他們象賭博一樣把一個大賭注壓在私人關系上。與暴發愿望極不相稱的是經營手段的落后,他們一起步就和國際市場掛鉤,可連基本的經濟規律和經濟法都不了解,幼稚地把經營中的信譽理解為鄰里間的信任。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了。
一個古老的國度,當她在現代化的世界上再生的時候,難免伴隨著流血與陣痛。愿這代價換得的是自身的解放和觀念的更新,是商品經濟穩固、健康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