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變(小說)

一

要想把這事說清楚，還是讓我從頭開始吧。那天是星期五。因為我們幾個打算星期天到南湖野炊，所以我破例回家取炊具。我吃過午飯從學(xué)校動身。對野炊這樣的事我并不抱多大的熱情。對于另外幾個人來說，這可是個擺脫孤寂的好機會。他們可以跟女孩子在一起吃呀，喝呀，跳呀，照照相呀什么的，盡情快樂一番。我有的是事做：寫論文，練書法，讀讀哲學(xué)，看看小說。這樣的話，野炊也就無所謂了。不過出去散散心也挺不錯。我抱著這樣的心情往家里趕，我不太想家，打算住一夜就回學(xué)校。

我背著一個大旅行包，里面幾件換下的衣物，是我順便捎回家要用洗衣機洗的。再就是一篇論文，題目叫《范嘩籍貫考》，是我在業(yè)余時間搞出來的，已進(jìn)入定稿階段，也攜回家來了。我靠在車門邊的扶杠上，心里想著躺在床上，在柔和的燈下，一邊聽著輕音樂，一邊修改論文該有多美。

車行了三站。我旁邊的座位也換了兩個主。每次我都懶得去搶—搶座位在我并不困難。我只是覺得，自己一個年輕人，戴著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去跟人搶座位，實在有傷大雅。到了第四站，上來一位中年婦女，牽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看看沒有座位，就站在我旁邊。我在這母子倆上車的時候就注意到那個孩子在盯著我，他明澈的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在我身上掃來掃去。但我倆目光一碰，他又膽怯地慌忙躲了過去。我也就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把注意力移到窗外的街景上。但過了一會，當(dāng)我試探性地瞅瞅他的時候，才發(fā)覺孩子仍在好奇地打量我。我感到很有意思，對這個孩子也就滿心歡喜。事實上小家伙也是蠻漂亮的，臉蛋紅撲撲，圓鼓鼓，嘴唇微翹起，紅潤得很。我仔細(xì)打量著這個孩子，當(dāng)“黃鶴樓書畫社”的招牌在我眼前晃過的時候，就后悔沒有下車去買幾張宣紙。快到“三八婦女節(jié)”了，我很想寫幾幅字送給幾個女孩子。這在我們寢室里的伙計們看來也許是有討好的成分，但我卻對此很熱心，為人之道也不可太漠視交際什么的。哎，如果當(dāng)時我下了車去買紙而換乘另一輛車該有多好啊，這以后的倒霉事就不會落到我頭上。

車到第五站的時候，靠門的那個雙人座位空了出來。那位中年婦女趕緊拉著她的兒子搶了上去。見我看著，她寬厚地笑了笑，往里挪了一挪，意思是叫我坐上去。這樣的好人極少見，我感動極了。但想到離終點站也沒多遠(yuǎn)，干脆不坐了，友好地回了個笑臉。車外一個老年婦女緊張地抓住車門，一迭聲地問這是不是到江邊的車，我連說了三次是的，而且一次聲音比一次大，她才忙著把一個大籮筐笨拙地搬了上來，剛剛邁進(jìn)門，車門“咣”地一聲就關(guān)住了。這位老婦人穿的是件大而厚的黑棉襖，扭頭討好似的對我說她從沒坐過車。她的臉上一道道汗?jié)n。她艱難地把籮筐挪了過來，放在我腳旁，籮筐里鼓鼓的不知裝些什么，用一大塊麻布蓋著。車子開得快了起來，那個孩子開始調(diào)皮地東摸摸西碰碰，忙好大一會兒，將玻璃窗給撥開了，探出腦袋興致勃勃地往外瞅。母親卻不讓他玩這種危險的游戲，重重地將他拉了進(jìn)來。“好熱的天吶，跟進(jìn)了伏一樣。”那個老婦人用敞開的棉襖一下一下扇著風(fēng)說道。可不是嗎，窗外吹進(jìn)來的風(fēng)都是干乎乎的，我在西服里面只穿了件襯衣，象在過夏天一樣。在那事發(fā)生之前，我就感到了不妙，因為車開得很快，而且東倒西歪地顛簸，我?guī)状味疾铧c頭撞上了扶桿，幸好手擋著。但是車?yán)锏娜藳]什么反應(yīng)，這樣風(fēng)馳電掣地開快車也不是少見的事，那個孩子甚至被這種顛簸激起了興奮，嗬嗬地笑著跳著。地上的大籮筐不停地滑來滑去，把我的腳給擠了幾次，我提心吊膽，臉繃得緊緊的。不一會，大橋就遙遙可見，越來越清晰地向我奔來。因為是站著，透過前窗玻璃，我還看見了江里翻滾奔流的黃濁的流水。

就在這個時候，車猛地顛了一下，大概大家都感到了不妙，不少人驚呼起來，江水象一條黃色的綢帶橫在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一股戰(zhàn)栗的風(fēng)把我裹著，我的身上冰冷。我一下就明白將要發(fā)生什么事了。其實早在這以前，車身開始搖晃的時候我就擔(dān)心會發(fā)生這事。這種多疑的性格現(xiàn)在幫了我的忙。我一腳踩上了那個籮筐，幸好里面是硬梆梆的東西，土豆？蘿卜？——才不致使我的腳陷下去。靠在窗口的那個中年婦女完全是出于本能驚恐萬狀地想站起來，而那個孩子叫了一聲就撲向媽媽懷里——這個情景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我?guī)缀跏呛敛贿t疑地邁出了另一只腳，踩上了那個婦女的大腿，而她正在起身，我借著這個勢頭，使勁一蹬，就聽驚呼一聲——一個女人的，我就重重地跌到了路面上，面向前打了幾個滾，仰面朝天躺著。我的眼鏡也給摔出了老遠(yuǎn)。我甚至還沒有想站起來拾眼鏡就聽轟隆隆的幾聲巨響——顯然是汽車全力往江里沖，撞著臺階所發(fā)出的，然后就是重重撞擊水面的聲音。我艱難地爬了起來，走了幾步把眼鏡拾起，幸好落在了土灰里才沒有摔破。挎包被窗沿兒碰了一下，落在了車?yán)铩Ｎ易⒁曋娴臅r候，車子已在緩緩地往下沉，跟電影里的沉船一樣，最后沉下去的是車尾。

我的額頭大概是跳車的時候給窗沿兒碰破了皮，一股粘乎乎的熱流順著鼻子往下淌。右手胳膊肘生疼，我捋起袖子，發(fā)現(xiàn)手肘擦破了一大塊皮，血慢慢往外滲。這時候，江邊已是人山人海，好象都是從地下冒出來的。許多喉嚨不停地高叫著：“翻車?yán)玻靵砭热四模　北M管這樣，好多人還是圍住了我。

“怎么回事？”

“從車上跳下來的，車都沖到江里去啦。”

“哎呀，真險。”

“幸好，只受了點傷。嘖嘖嘖。”

我一瘸一拐地向江邊走去，額頭上和胳膊上的傷也不怎么疼了。只是腿大概也受了傷。本來江邊是修有一人高的護墻的，但偏偏在這個丁字路口正對的地方開了一個一丈多寬的豁口。老實說，每次車到這兒，我都不免緊張一陣，唯恐汽車制動不靈或是別的什么原因而開到江里。這時候，有幾個人撲通撲通地跳進(jìn)了江里，大多數(shù)人則是指指點點，成一窩蜂。車沉下去的地方不斷地冒著氣泡，卻沒見什么東西浮上來。一艘輪渡駛了過來，船頭擠滿了人，大聲叫著：“車開到江里去啦，車開到江里去啦！”。我的喉嚨被什么東西梗住了，苦苦的說不出話來，旁邊有個聲音繪聲繪色；“哎啊，真嚇人啊。我那時就坐在這個地方，一回頭，看見那輛公共汽車象喝醉了酒一樣沖了過來。”我回過頭去才發(fā)現(xiàn)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我，那個目睹者還在眉飛色舞，唾沫橫飛。有很多人七嘴八舌地問一些希奇古怪的問題：你是怎么逃出來的呀，車為什么沖進(jìn)了江里呀，是車閘失靈了，還是司機喝醉了酒啊。甚至還有人問我當(dāng)時想到了什么，為什么想到要跳車。這些話我聽在耳朵里，卻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而那個講述者則一個勁地說我命大，他說，他看清了我跳車的每一個動作。我的眼睛澀澀的。后來就有人小聲說我是嚇呆了。我的腦袋里嗚嗚嗚嗚地響著，一會兒是那個孩子張著嘴又笑又叫，一會兒是那個老年女人用棉襖扇著風(fēng)，一會兒是那個中年婦女寬厚的笑，示意我坐下。這些情景以極快的速度在我腦子里閃來閃去。人更多了，一車一車的都被運來看熱鬧。整條馬路塞滿了人，無數(shù)輛汽車按著喇叭，象奏交響樂。后來，穿著救生衣的打撈隊員來了，眾人嗡嗡嗡的聲音一下子都停了下來，都凝神定氣地注視著江面，唯恐錯過了任何一個打撈的細(xì)節(jié)，留下終生的遺憾。

一陣風(fēng)吹來，我猛地驚了一下，喉嚨里動了動，我相信自已能講話了，只是沒話講。我意識到自己累極了，幾乎站立不住。圍著我的人漸少。我邁著沉重的腳步向人群外走去。每經(jīng)過一個人面前，都可以感受到那驚奇的目光。我這時唯一的要求是能有張床，管他什么樣的床，有一張就行，躺下來，睡死過去。

二

我到家的時候已是疲憊不堪，一頭撲到床上就睡了過去。醒來已是夜色深沉。我感到肚子餓得慌，剛對媽說，她就忙乎開了。不知怎么搞的，自從上了大學(xué)，爸、媽竟怕起我來，而我也變得脾氣暴躁。“你怎么啦？”媽一邊炒著菜一邊小心地問我。爸見我許久沒有回答，就用一種非常得意的口氣告訴我說他弄到了很多白紙供我習(xí)字，他一定以為我會高興起來。我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心里還是慌得很。最后，我用一種低緩的聲調(diào)把發(fā)生的事簡捷地說了一遍。等我講完偷眼看媽時，發(fā)現(xiàn)她驚呆了。而爸則死死地盯著我：“這么說就你一個人逃出來了？”我肯定地點點頭。媽低下頭去一聲不吭地把鍋炒得很響，爸開始一根根地抽煙，弄得屋子里煙霧騰騰。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媽才開始用一種嗚咽的聲調(diào)講話，原來這么半天媽竟是忍著抽泣。“今天又不是星期天，為什么要回來了？”她把聲音壓得很低。這種悲傷的氣氛更增加了我的憂慮。爸吐了一地的煙頭，后來站了起來，打算外出，我就知道他又是去找人下棋，但這次的原因又絕不會與以前相同。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媽就用一種雖然低但很威嚴(yán)的聲音叫住了他。于是他嘟噥了一句什么，默默地回來靜坐著，仍舊抽煙。但媽又回過頭來責(zé)怪他只知道抽煙。爸就惡狠狠地翻了一下白眼，我很了解他此時極力壓住火氣的心情。

媽叫我吃飯。當(dāng)她把飯端到我眼前的時候，我借著燈光發(fā)覺她的眼圈紅了。如果是在以前，我可能又要發(fā)火，但此時卻失去了這個膽量。“我的提包，那件西服，還有那條滌綸的褲子全掉進(jìn)了江里。”我低著頭小聲說。我原以為媽會心痛得呆立半天，然后指著我說：好，這下好，看你以后還穿什么。不料她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這頓飯我吃得沒什么味道。只是機械地一口一口往嘴里扒，想起應(yīng)該吃菜的時候就夾菜。

吃完了飯，媽洗碗的時候，我才對她講我回家是取炊具的，我們星期天要到南湖去野炊。爸插嘴說都到大學(xué)了，還搞什么野炊，那是中學(xué)生的游戲。而媽始終不說話，我悶悶地依舊去睡覺，盡管沒有絲毫的睡意，但還是拉熄了燈，瞪著大眼睛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什么也不想。

突然，一個念頭跳進(jìn)了我腦袋里，我一下想起了那個孩子往母親懷抱里撲的情景。我完全可以順手把他拎過來，而且應(yīng)該在我倒下地的時候，盡量讓他撲在我身上。

我感到心被一只手抓了一下。腦袋嗡嗡地脹大。

三

我背著沉重的炊具。——一口小鐵鍋，一個小鋁飯鍋，一柄短把鍋鏟——第二天一早就趕到了學(xué)校。早上動身的時候，媽把這些東西裝進(jìn)一個大網(wǎng)袋，叫我騎車從東湖這條路走。我答應(yīng)她說我本意也是這樣想的。乘車帶著東西礙手礙腳。爸把大網(wǎng)袋綁到車龍頭上，重重地打了個死結(jié)。“再不會出問題了。”他滿意地說。這些工作我開始就想自己做，但媽、爸沒等我動手就已經(jīng)干完了。

我是撞開寢室門的。里面的人果然如我所料，對我的莽撞毫無反應(yīng)，沒有誰轉(zhuǎn)向門口好奇地看看我。老成全身舒展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也不知是睡過去了還是養(yǎng)神，枕頭邊的錄音機飄出發(fā)膩的“愛你在心口難開”。小石站在桌邊，左手拿著書，右手?jǐn)[著棋子，聚精會神地研究棋譜。劉三根躲在賬子里可能又在看書——他在寢室里也就在帳子里。今天沒課，但不是休息日。屋里就這三個人。我重重地把炊具放了下來。小石抬起眼，老成睜開一只眼隨即閉上，“好快呀。”劉三根在帳子里說道。

我累極了，無精打采地坐了下來，吸了一口杯子里冰冷的水，復(fù)又吐了出來。“明天我不去啦！”我說。劉三根好象很驚奇地問我為什么，我說，“不為什么，沒意思。”小石抬起眼瞪著我，“那我也不去啦，”他說，“沒意思！”“沒意思”是他們用得最多的一句話，干什么事都可以用“沒意思”來表達(dá)，甚至在不想說話的時候也可以莫名其妙地說個“沒意思”，不會有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我今天可能是第一次用這個詞，剛說完自己也吃了一驚：怎么會說出這么一句話？我懶洋洋地問昨天晚上有沒有人來找我。劉三根說書法協(xié)會有人來通知我星期天到武漢展覽館看書畫展覽。小石說我最得意的時候到了，我也只是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下棋吧，我又研究出來了新著兒。”小石熱情地對我發(fā)出邀請。由于他廢寢忘食的研究，新著兒、怪著兒層出不窮，只是老輸。“沒意思，”我輕描淡寫地回絕了他。又是一句！于是他老大的失望。我又開始回憶起昨天車禍的每一個過程，一踏進(jìn)校門，一跨進(jìn)寢室，我除了作這種回憶之外別無選擇。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個孩子撲向母親懷里的情景。我閉上了眼睛。“要是我淹死了該有多好啊。”我剛這樣想完。又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說了出來。老成這下睜開了眼，懶洋洋地說：“死是最好的解脫。他媽的，這種生活真是無聊透頂。”說完又閉上了眼。小石接嘴說還是下棋最帶勁。何以消愁？唯有下棋。并問我是不是這個道理兒。我嘆了一口氣。劉三根一句話也沒說，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就問他：“你小子每天躲進(jìn)帳子里死啃課本到底膩不膩？”劉三根沒有回答。“是想考研究生嗎？是聽你爸媽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有大出息嗎？是想撈獎學(xué)金嗎？是想報效祖國嗎？”我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但我以為這不是嘲諷，事實是我很想了解這些問題的答案，劉三根只是簡捷地回答：“根本就不是。”

“我昨天乘的那輛車沖到江里去了，就我一個人逃出來。”我下狠心把這件事說了出來。劉三根最先反應(yīng)過來，老成也從床上坐了起來，關(guān)掉了錄音機。小石放下了書。“你說什么？”劉三根焦急地把頭從帳子里伸了出來。于是我詳詳細(xì)細(xì)地把經(jīng)過說了出來。“真的就你一個人跑出來？小石的口氣似乎是我不可能逃得脫這場厄運。我就給了他肯定的答復(fù)。“你小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吶。老成如釋重負(fù)地舒了口氣，又打算去擰開錄音機。這種態(tài)度很令我惱火，甚至在我動感情地講到那個孩子撲向母親懷抱的悲壯場面時他都無動于衷。這時門被推開了，李琪闖了進(jìn)來，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就說我乘的車翻到江里去啦。“那你真是命大啊。”李琪淡淡地說了一句。小石仍舊研究他的棋譜，我講述的這么件驚心動魄的事在他們心里竟激不起半點波瀾，真他媽的見鬼！于是我問劉三根：“我沒有救出那個孩子，這種行為是不是表明我根本就沒有救人的心思？”李琪搶在劉三根前面冷言冷語說，我要是救起了那個孩子，準(zhǔn)得當(dāng)英雄，入黨是不成問題的。而老成則老謀深算似地發(fā)表自己的高論算是安慰我：“按照弗洛伊德的原理，人的無意識決定意識，既然你在無意識之中沒有救那個孩子，你也就不必感到自己有責(zé)任。”劉三根沉默了半晌。“嗯”，他說，“按理說你是應(yīng)該救起他的，然而……”他沒往下說。

小石用一種很簡單又很有說服力的道理安慰我：那個時候逃命要緊，哪顧得上救人。

四

晚上，我和劉三根、李琪留在寢室里，其余的人都看電影去了。劉三根已從床上下來，這會正在寫著什么東西。李琪抱著英語課本在一張紙上胡亂畫著。過一會，他想去開老成的錄音機，我做了個手勢制止了，他就不耐煩地坐了回去。劉三根寫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腦袋，告訴我說昨天曾教授特意找到寢室來，問我的論文寫好了沒有，本校學(xué)報打算刊登。李琪裝作很羨慕的樣子對我說，能在學(xué)報上發(fā)表學(xué)術(shù)文章可實在了不起，他勸我畢業(yè)后考曾老頭的研究生。我這才記起來手稿已經(jīng)丟失，真倒霉，這事真叫我傷透了心。車禍幾乎打亂了我的一切，我原來是對什么都井然有序，充滿信心的，現(xiàn)在全亂了套。他媽的，我嘟噥著罵了一句。

我抽出稿紙，打算重寫。這有什么辦法呢？資料幸好沒還，我把它們擺了一大桌子，定下心來仔細(xì)回憶原稿是什么樣子。但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才發(fā)覺自己錯了，我什么也沒回憶出來，而且一想到那些東西，腦子就不能不打岔。我索性放下筆。把資料顛來倒去看了又看，等到我發(fā)覺不能象看小說那樣閱讀資料時，又看了幾頁，卻毫無所獲。我從抽屜里把記的卡片都翻了出來，查尋了一會兒又忘了它們的分類，還不了原。我這樣折騰來折騰去，一直到電影散場還沒寫出一個字。這中間我出去圍著校園走了一大段路，希望讓冷風(fēng)幫助我，但回到寢室仍是一籌莫展。最后，我長嘆一聲，扔下筆。劉三根偷偷看過我?guī)状危珱]說一句話。

小石興高采烈地走了進(jìn)來，笑瞇瞇的，好象還沉浸在電影的情節(jié)里。老成沒有回來，他根本就沒去看電影，而是逛老鄉(xiāng)去了。我把桌子上的資料胡亂地收拾了一下，將所有的卡片都?xì)w到一起。“來吧，小石，我們來下盤棋。”小石立刻答應(yīng)了。我以為自己是心情不好，下下棋可以解悶，以前我無論多么沮喪——這種情況當(dāng)然很少，只要一站到棋盤前，就忘掉了一切，一盤棋下來，心情異常舒暢。但這次卻很反常。無論我怎么努力都打不起精神。我竟連“倒撲”都忽視了，被小石殲滅一大塊棋，這一點小石自己也想不到，緊接著打劫，我又找了一個“瞎劫”。小石洋洋得意。我知道他這次沒使什么新著兒，而我卻敗在了我教他的那幾手上。這是難以忍受的，而且更糟糕的是我也喪失了清點“目數(shù)”的能力，官子全部收完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早在中盤就敗了。我一聲不吭地把棋子掃在了一邊，不分黑白全裝進(jìn)袋子里。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沉重地說了一句：以后再也不下棋了。劉三根跟小石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勸我不必如此，一勝不算勝。小石說他這盤完全是僥幸的，他甚至還說他總是輸給我但從不泄氣，以此來激勵我。

我上了床，走廊里有人吹起了笛子，音質(zhì)不太純，甚至有點走調(diào)，但還是蠻悠揚的。李琪在寢室里點起火來，開始燒著什么。劉三根就在他跟前，問他干什么。他說他要把信全部燒掉。“她的也要燒掉嗎？”劉三根繼續(xù)問。李琪鼻子里哼了一聲。小石往鋪上爬，回過頭來笑著說李琪一定是讓人給甩了。李琪冷冷一笑，說他根本就不愛那個姑娘，給她寫信純粹是為了尋開心，他說他以后要象我那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就開玩笑似的對李琪說，你學(xué)不到我的精神。

我對這種談話沒多少興趣，蒙頭就睡。我覺察到了自己已喪失了下棋最起碼的要素：信心，并為此而感到悲哀。我又想起了那個孩子。

五

星期天的野炊我沒去，也沒去看展覽。我對班上的解釋是我要去參觀書畫展覽，對書法協(xié)會的人我則說我要去野炊，跟寢室里的人我又說我要留下來完成論文。其實那一天我什么也沒做。

六

我一個月沒有回家，只是給家里發(fā)了兩封信，說一切均好，不必牽掛。寢室的人都奇怪我為什么還要給本市的父母寫信，有事可以回家去說嘛。我也沒作解釋，我發(fā)覺他們早把那件事給忘了。我曾開玩笑似地警告同寢室的人：誰把這事說出去誰就是王八蛋。其實誰也不會說出去的。就算說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后來我想起我應(yīng)該去找指導(dǎo)員。

我找到指導(dǎo)員的時候，他正在吃飯。指導(dǎo)員就住在我們樓上，找他很方便，我很奇怪自己這時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指導(dǎo)員的墻上貼著一幅字。隸書并不怎么樣，可能是他自寫的。我在指導(dǎo)員對面坐下，他把飯碗一推，問我找他有什么事，我勸他還是吃飯、邊吃我們邊談。

“我想辭去學(xué)習(xí)部長的職務(wù)。”

指導(dǎo)員一臉忠厚地看著我，大惑不解，并沒有問我為什么。我補上一句：我想不當(dāng)了。指導(dǎo)員這才明白過來，問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有什么思想負(fù)擔(dān)。我就笑了。我解釋說什么原因也沒有，只是單單想不干了。以后無論他怎么問，我都是這么說，最后他無可奈何地答應(yīng)了：“既然你不愿為年級服務(wù)，那就算啦。”我嘴唇動了0吟了一會，又吃了一口飯。“那你還下棋嗎？書法呢？”我局促起來，手指撥弄著，不知如何回答。“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我以后還下不下棋，練不練書法。反正這一個多月我是沒搞了。”“我是說你還搞不搞書法協(xié)會，圍棋協(xié)會的事啦？”指導(dǎo)員提醒我。

“不搞了。”我一口回答。

“可這兩個協(xié)會都是你組織起來的，學(xué)習(xí)部長也是你自己要求當(dāng)?shù)摹！?/p>

我的臉紅了。我提出的辭職理由是多么靠不住啊。在這一瞬間，我甚至動搖起來。“兩個協(xié)會的事我會找人負(fù)責(zé)的，學(xué)習(xí)部長還是請你另選高明。”我想到了繼續(xù)留任的理由同樣是靠不住的。

七

年級獎學(xué)金的評定己告結(jié)束，由于結(jié)果完全如我所料，倒也無所謂觸動。李琪說，如果我在車禍中把那個孩子救了出來，如果論文在學(xué)報上發(fā)表了，如果繼續(xù)當(dāng)學(xué)習(xí)部長，如果仍然負(fù)責(zé)圍棋、書法兩個協(xié)會的話，那情況就不一樣了。他以為我很悲哀，倒安慰起我來。我走到劉三根跟前，“祝賀你，劉三根。”我說。

又到了星期五。晚飯后李琪就叫我跟他一起去聽演講。我本來想拉劉三根一起去，他拒絕了。李琪要我?guī)т浺魴C去，據(jù)說演講題目很有意思，但我不愿意。我和李琪趕到大禮堂的時候，里面已是濟濟一堂了。我們胡亂找個座位坐下，禮堂里叫叫鬧鬧的沒有一點秩序。

直到超過預(yù)定時間半個鐘頭，演講才開始。主持人開始動嘴的時候，簡直什么也聽不見，他退下去了一會兒，吵鬧聲才漸漸變小。第一個上來的是個小模小樣的姑娘，戴著副眼鏡，扎著小辮。李琪一看就撇撇嘴。當(dāng)她張口說道“當(dāng)你聽到這樣一句話，共產(chǎn)黨員跟我上”的時候，底下立刻就噓聲四起。李琪在我耳旁低聲說：真沒意思。起哄聲越來越大，那位姑娘不得不停了下來，等聲音小了的時候又開始講，但是一講到“我也是個預(yù)備黨員”，下面有人發(fā)出恍然大悟的笑聲。我在這段時間里一直沒有出聲，本來來聽講演就是不情愿的。如果要我對這位演講者作評價的話，那我實在不敢奉承。這位姑娘說的無一不是我們從小聽夠的話。我側(cè)過頭看李琪，他一個勁兒地做怪臉，充滿了鄙夷。看見我望著他、露出一種會心的微笑。在吵鬧的氣氛中，姑娘講不下去了。她張口結(jié)舌，呆立了好大一會兒，于是就有人小聲叫她下去。“下去！”更多的人附和喊道。可是她了一會兒，接著仍用以前那種口氣開了口，好象中間沒有停頓過一樣。“當(dāng)我們看見一個孩子掉進(jìn)激流中，你能否有勇氣體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我哆嗦了一下。我又想起了那個孩子。觀眾又開始嗡嗡起來，壓住了演講者的聲音。李琪暴躁不安地地跺著腳，用手拍打座椅，發(fā)出嘭嘭聲。“還不快下去！”他不耐煩地喊了起來。

我感到在這一瞬間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打擊我的不是車禍本身，而是由此帶來的思考，我知道就算沒有那次車禍，遲早會有件什么事讓我清醒。認(rèn)識自己必須經(jīng)過一次打擊才能更深刻，那那個姑娘鞠了一個躬，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退了下去。我站了起來，身不由己地向前擠去。我用胳膊使勁撥開擋在前面的兩個人，由于用力過猛，手又重重地碰在旁邊的椅背上，陣疼痛這時那個姑娘迎著我走來，眼睛里滾動著亮晶晶的淚水。謝謝你，姑娘！我在心里叫了一聲。李琪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沒有回頭，而是一直走到講臺上，我覺得手還在疼，便把雙手都放在講臺桌上。這時主持人走過來說了句什么，可我沒聽見，大禮堂里依然充滿嗡嗡的喧鬧市聲，我望著臺下晃動著的人頭，什么也說不出來，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孩子撲向母親的情景，我眼睛模糊了，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瞬間沸騰起來了的江水……

作者簡介宋智，男，18歲，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歷史系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