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奶 鄭里
靜悄悄的革命
這是一股看不見的潛流,這是一場靜悄悄的革命;找不到奇偉的瀑布似的落差,找不到驚心動魄的突變性的轉折。幾乎每一個人都是這股潛流中的一滴水珠,自我沖刷或者相互沖刷著每個人的心靈。這是一個價值觀轉型的過程,發生的事情太多且太瑣碎,但也惟其是發生在大眾層面的事情,是具有實踐特征的俗文化的變遷,因而才愈顯其深刻而不可逆。我們不是文化決定論者,在對歷史哲學的體認中,傾向于多因論。因此,我們絕不低估十年來中國在經濟體制改革和政治體制改革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但是,倘若有人問:十年來在中國發生的于過去、于現在、尤其是于將來最重要的變化是什么?那么,不是站在反思歷史長河從而探尋歷史規律的立場,而是站在中國當代社會發展的層面,我們會毫不躊躇地回答說:以當代中國青年為主體的整整一代中國人心靈的覺醒。
我們很容易記住昨天的辛酸,也很容易將今天的境遇與昨天的苦難相比較,可是當我們一旦告別了昨天的自我時,那個“我”便變得陌生了。今天我們不再恥于談錢了,可我們是否還記得:昨天的我們在提到錢時是怎樣的羞羞答答,“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現在不再有人談論“流氓是服裝革命的先驅”了,而十年前,在衣飾方面“敢為天下先”的有幾個是公眾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呢?4年前,獲“金雞獎”和“百花獎”的電影《紅衣少女》僅僅向人們講述了一個女中學生敢于自行其是,自我肯定的故事,便在觀眾中引起了心靈的震顫,而讓今天的中學生再來看這部片子,恐怕是難有共鳴了。其實這一切都無需贅述,習慣于寫日記的朋友,只要打開自己十年前的日記,我們相信,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對昨天的“我”不同程度地感到吃驚、惶惑、可笑……
思想革命是社會革命的先導。世界近代文明史一再證明:價值觀念的轉型(尤其是大眾性的)預示著社會發展的一條新的軌跡,同時也呼喚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重估一切價值”
價值是世界上萬事萬物(包括人自身的素質和行為)對于人的意義,價值觀則是人們對這些意義的評估和看法。人們的價值指向決定了人們的追求,從而也決定了個人的行為方式、社會的決策目標、經濟、政治體制選擇的指導思想。
“重估一切價值”是尼采的名言,這位跨世紀的思想家在他辭別人世80年之后的中國贏得了相當一批熱心的讀者,恐怕是他生前所未料及的。不過,正如有1000個讀者便有1000個漢姆萊特一樣,有1000個讀者也有1000個尼采,當一批中國的讀者接過了“重估一切價值”這一口號時,他們的內心體驗、他們的渴求、他們的挑戰對象同尼采自然有很大的不同。尼采的矛頭指向是傳統基督教的價值觀,并且捎帶著對自新教革命以來西方的世俗化的人生和道德的憤恨;而中國人重估的則是中國的新老價值傳統,在絕大多數人當中,所追求和呼喚的恰恰是世俗化。
其實,這一價值重估的過程比尼采的廣泛為人所知來得更早,1980年《中國青年》雜志展開的人生觀大討論揭開了這一序幕。一封《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的讀者來信,激起了上百萬人的強烈關注,《中國青年》雜志的發行量破記錄地直線上升到近400萬份!從版面內容上看,始而是對人生意義的重新體認,繼而懷疑思索的對象擴展到人性、社會、道德、法律、藝術、物質享受與精神追求、理想與現實、利己與利他等一切方面。透過討論可以看出,人生的思路不是窄了,而是迅速拓寬了。許多空洞的東西開始被人們拋棄,許多教條的東西也不得不轉向實際,理想也從“大道理的空中樓閣里走下來。敏感地覺察到這一歷史變遷的青年學者們抓住這個機會,把“重估”推向更深更廣的領域。
世俗化之潮
在價值觀念系統中,有深層的價值觀念和淺層的價值觀念之分,淺層的價值觀是由深層的價值觀派生出來的,而深層的價值觀則主要體現為人對其自身內心欲求的看法。按人本主義心理學,人有5種需求:生理、安全、歸宿、尊重、自我實現;按過去我們的一個更為粗陋的劃分,人則有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對這些需求持什么態度,哪些是正當的,哪些是不正當的?哪些比較高尚,哪些比較卑下?這種判斷構成了我們深層的價值偏好,從而也決定了我們在生活中具體的價值選擇。例如,倘右我們將物質需求視為卑下的,那么,對珍肴美味的渴望便會被當作恥辱性的動機,豪華的羊毛地毯在我們的眼中也會黯然失色。中國的新老傳統在價值選擇上都帶有禁欲、制欲、寡欲的色彩。儒家主張重義輕利、重理輕欲、重道輕食,把人的自然欲求貶為最大的惡。有人問朱熹:吃飯是天理還是人欲?朱熹回答說:餓了想吃,是天理;不僅想吃,而且想吃好,則是人欲;而人欲當在根除之列。中國的佛教和道教雖然同儒家教義有很大不同,但前者主張“四大皆空”,后者主張“返樸歸真”,在制欲、禁欲、寡欲這一點上是一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人們仍是把平等,和諧、精神充實這些價值放在首位,并以此來規范個人的動機和行為,作為評價社會制度和社會決策之優劣的標準。我們過去贊揚社會主義的理由是它帶來的平等和“精神充實”,而我們指斥資本主義的基本理由也是:“別看他們物質生活富裕,可他們精神空虛!”誰要是在穿衣吃飯上表現出稍多一些的關注,便被指斥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然而,回顧這一切就像是回顧一個早已淡忘的夢,始于1979年至今仍綿延不斷的世俗化之潮已經使傳統的價值偏好成為歷史的陳跡。所謂價值選擇的世俗化,簡言之,就是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就是肯定人們在世俗生活中的具體追求的合理性,就是鼓勵人們去干他們本來就想干的事情。這股世俗化之潮最早表現為八十年代初的人性、人道主義大討論,而這場大討論的實質則是要為人的現世幸福正名,蘊含著對虛幻的類似于來世主義的理想主義的否定,并體現著一個要求:一切社會理想、一切社會決策都要以它們是否有助于人的現實幸福為預測標準來證明其合理性。繼之而來的社會主義生產目的的討論、物質利益原則的討論、效率與平等之爭、生產力標準的確立,都體現了同一主題。較之理論界更為貼近大眾心靈的文學界成了這股浪潮中一朵巨大的浪花,作家張賢亮推出的兩部小說《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為“啟示錄”無非是要通過形象的故事和心理情境的渲染告訴人們兩個簡明的價值“真理”:吃飽了不餓,衣食足然后知榮辱從而也才有真正的精神追求;沒有女人的男人不成其為真正的男人,性壓抑者最終將掩埋整個自我。總之,這一切展示了一種人本主義精神的張揚。
卡里斯瑪權威的衰落
卡里斯瑪是早期基督教的語匯,后來著顯社會學家韋伯在論述權威的類型時用它來特指具有創新精神人物的某些非凡品質,卡里斯瑪權威型人物及其追隨者都相信他有天賦的神圣權力,他是社會秩序的建立者,是一切價值與信仰的制訂者和仲裁者;而公眾對卡里斯瑪權威則取一種幾乎是無條件的信從態度。
傳統中國社會有3種卡里斯瑪權威:一是建立在血緣關系、家族經濟基礎上并被儒家倫理綱常強化了的長者的權威,二是以封建專制為基礎同時又被傳統政治哲學作了合理化證明的帝王的權威,三是儒家圣賢的權威(這種權威通過他們傳諸后世的經典和人格起作用)。共和國成立之后,這3種權威置換為政治領袖的權威,中間經過“造神運動”,最后發展為一種空前絕后(但愿絕后!)的個人崇拜迷狂,忠字舞、“紅寶書”、早請示、晚匯報等等,都證明了毛澤東成了當年中國社會中的超級卡里斯瑪權威!統一思想、統一意志、統一步伐、統一行動至少在社會的表層居然成為事實,甚至連服裝的式樣和顏色都統一了。在當年,敢于對權威的某些言行產生些許懷疑的恐怕僅有極少數“膽大包天”者,而且即使他們在這樣做時也還混雜著偷吃禁果的不安或有罪感。
1978年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預示著中國式“圣經”時代的結束,對“兩個凡是”的破除從根基上動搖了政治上的卡里斯瑪權威;持續多年的對“代溝”問題的關注標志著長者權威的衰落;幾乎波及幾代人的信仰危機、西學東漸過程的加速、輿論上對個人主體性和自我意識的強調、生活選擇上的“自己設計自己”,婚姻、家庭、道德、政治、藝術等問題上的眾說紛紜,都證明了一個價值上的相對主義時代的來臨。不少關于價值取向的社會心理調查問卷都設有這樣一問:在生活中你最相信和崇拜的人是誰?絕大多數被調查者選擇的答案是:我自己。
“正當”范圍的拓展
道德評價本應有3個層次:失當、正當、應當。失當表現為誡律,做了失當的事謂之為卑鄙或缺德;正當表現為權利規范,做了正當的事可以得到人們的默許;應當表現為勸喻,按應當去做謂之為崇高。或者說,在崇高與卑鄙之間本來有一個廣闊的中間地帶,崇高者和卑鄙者都在少數,就人們最真實的動機而言,絕大多數人做的絕大多數事都在正當之列。
然而,中國傳統道德文化在道德評價上的一大特點卻是兩分法:不是有德就是缺德,不是崇高就是卑鄙,沒做到大公無私則意味著自私自利,不像君子則是小人,于是人們的正當權利被剝奪了,人們最真實的行為動機被否定了,從而也就抽離了人的活力和能量。這種充滿禁忌的文化反映了文化對人的苛求。
價值選擇的世俗化必然最終體現為禁忌的松馳和對個人權利的呼喚。于是我們看到,十年來“人心不古”到了何等的地步。最初僅僅是服裝選擇的多樣化,隨后則開始為錢正名、為利潤正名、為物質利益原則正名、為個性自由正名、為做人方式的多樣化正名等等;而且正名的程度越來越高。例如錢的問題,開始只是承認金錢作為財富的代表于生活的必要性,繼而提倡“能掙會花”,進而相當一部分人實際上默認了“一切向錢看”并以此作為行為指令了;大學生、研究生在職業選擇上不再諱言“紅道、黃道、黑道”(做官、經商、出國)所具的實惠對自己的誘惑力;不少社會調查表明:“求實惠”是當代中國青年的最大特點;“重義輕利”的傳統訓誡被當作了笑柄,甚至有人公開撰文為動機上的“唯利是圖”辯護,聲稱只要不違背經濟合理化所要求的經濟規則,唯利是圖就是正當的。又如,公私問題,過去人們只承認大公無私是唯一可取的境界,現在連較保守而持重的理論家也承認公私兼顧的境界和利己而不損人的境界是正當的了。
人格期待的變遷
傳統中國社會的人格期待歷來是謙謙君子型的,社會所推崇的楷模的內涵是老實、厚道、順從、馴服。這一方面造就了一批唯唯諾諾、不思進取的國民,另一方面又造就了一批故作謙恭、八面玲瓏的偽君子。
世俗化之潮、商品經濟的沖擊波以自身的邏輯呼喚出一種新的人格,從下述歷史事件中可以清楚地窺視出這種人格的內涵和變化軌跡:
在社會嘉獎方面,無論是運動場上的“十佳”,還是企業家當中的“十佳”,人們對他們業績的關注遠勝于對他們為人的關注;
在社會楷模方面,人們對張海迪式的強者的偏愛遠勝于對傳統的雷鋒型的“好人”的興趣;
在文化欣賞方面,奶油小生一類的形象遭到普遍厭棄,人們呼喚著高倉健式的“男子漢”;
在擇友、擇偶、人才招聘以及日常的人品評價上,能力、“本事”和氣質成為越來越重要的價值天平;
在人際交往方面,個人的自我表現欲大大增強了,中國人對充滿自信的毛遂自薦者不再感到那么驚奇和反感了;
……
總之,這是一種具有強健的內在征服力和創造力的進取型人格,當它同一種合理的協調性道德有機結合的時候,它是一種“生產型人格”;當它無視善惡的軌道自由地表現自己時,則是一種“買賣型人格”。
《紅高粱》于我們的啟示和困惑
電影《紅高粱》是一部自由頌,是一曲人的野性的贊歌。導演張藝謀說:他要表現一種“活法”;通過畫面和音響引發的觀眾的心靈震顫,使我們不難體會出這種“活法”的意蘊:痛痛快快地活著、無拘無束地活著、灑灑脫脫地活著,敢愛、敢恨、敢撒野、敢豪放、敢追求。
由于傳統文化有著過多的禁忌,傳統的中國人活得沉重、活得壓抑、活得不自由不灑脫不痛快。聯系這一背景,我們可以窺視出這部電影的文化精神:對自由的呼喚;這也是近年來價值觀革命中同世俗化之潮并駕齊驅的一個主題;《愛是不能忘記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瘋狂的君子蘭》《你別無選擇》以及詩壇中第五代詩人的詩,都從不同角度張揚著個人自由自主的價值,而《紅高粱》則是一個巔蜂。
情感化的發泄、憤怒的吶喊、沉郁的召喚、本我的張揚,無疑對于人們告別舊的價值規范是有益而且必要的,然而,細細品味用以表現“某種活法”的幾出戲(顛轎、野合、殺麻瘋病者、酒桶里撒尿),再聯想到時下新觀念的倡導者和接受者的心態(凡是向人的本能“獻媚”的東西說起來便理直氣壯,接受起來也心安理得),不禁使人產生了一個困惑:對舊的社會理性的反判能夠以非理性主義取代之嗎?由于傳統而文化的缺失我們就一定要取一種反文化的態度嗎?
文化就其本質而言是在為所欲為和有所不為之間尋找一個中庸,因而文化對于人的自由而言總是一種限制。過多地限制人的自由是對人的扼殺(從社會層面看,是對活力的扼殺),完全放任人的自由則是人類的集體自殺。以中國的情況而論,我們眼下還缺乏許多應有的自由,但在某些方面,(如經濟秩序、人際關系)舊的毀棄了,新的則未建立起來,因而已經出現了不少價值規范(包括行為規范)的真空。事實上,一個徹底的相對主義的社會是不可取的,迄今為止也沒有一個存活著的社會是這樣的社會。一些過分地渲染使人們誤以為美國是一個徹底的相對主義社會,其實,我們別忘了,這個社會還有許多基本的價值是人們所普遍信守的,如民主和人權以及信守契約等等。因此,當我們帶著一種基本肯定的態度回顧十年來中國價值觀念變遷的歷史的時候,我們不能視而不見這一過程中令人憂慮的危險。
《中國青年》招聘評刊員,廣大熱心讀者熱烈響應。1000多位讀者寄來了辭懇意切的評刊意見。各界朋友對本刊的評頭論足,使我們更透徹地認識了自己。深情的贊揚使我們欣尉,中肯的批評讓我們深思,更有那殷殷的厚望催我們奮進。現已把大家的意見、建議編發給全社編輯了。
我們已從應聘讀者中選聘了50位評刊員。他們中間有工人、農民、軍人、教師、學生等,分布在全國25個省市自治區。這將是協助我們辦好《中國青年》的生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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