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逆不道的妻子

陸素

1987年11月5日，江蘇太倉縣人民法院刑事庭開庭審理（87）刑字84號流氓案。案犯朱某，男，29歲，初中文化，捕前系本縣歸莊鄉化工廠承包廠長。

審理查明：朱犯依仗權力和金錢，先后奸污有夫之婦10人，構成流氓罪。依法判處有期徒刑5年，剝奪政治權利1年，并沒收錄像機、彩色電視機各一臺，錄像帶12盤。

在判決書送達文書上簽字的是一位留披肩長發、穿著時髦的青年女子。她是歸莊第二化工廠廠長，名叫王美玉，是朱犯的妻子，也是本案的原告。

此刻，她不是作為企業的法人代表在履行公務，也不是辦理原告所需的法定手續，而是完全以一個妻子的身分，接受并保留判決書副本。

認識這對男女的人們覺得不可思議，震驚于一個青年企業家的墮落，震驚于一出發生在幸福家庭中的悲劇，更震驚于一位嬌小女子的強有力崛起……

王美玉與朱犯雖說不上青梅竹馬，卻也曾同窗數載。他從小父母離異，童年受盡悲歡離合之苦。在養父家苦熬光陰，又逢浩劫之年，他非但沒有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反而受社會上“造反有理”的熏陶，好打愛鬧，聞名全鄉。她認為這才叫有性格的男子漢。后來，她高考落榜當了民辦教師，他進了歸莊日用化工廠跑供銷，他時常忙里偷閑去學校看她。接觸頻頻，情意相投，倆人相愛了。

姑娘父母知情后，動用家法，給女兒結結實實一頓教訓。說來也怪，“棒打鴛鴦兩分開”的俗語，在王美玉身上并無效應，相反，卻催化和助長了女兒對朱某的傾心。在朱某出任歸莊化工廠廠長全權組閣時，王美玉逃婚式地投向了他的懷抱，以“秘書”自居，白天一起工作，夜晚同床共枕，體驗不是蜜月勝似蜜月的味道。

朱某抓住一串機會，很快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青年企業家。在金錢和榮譽面前，他飄飄然起來，他有了另一種追求。

他借口工作需要，在床頭裝上私人電話；買了“幸福”摩托，壞了，換一輛，又壞了，再換一輛……

籌備婚禮，他置辦彩電、冰箱、收錄機、洗衣機、照相機、微波爐、錄像機等，全是高檔名牌貨。還有鉆戒、項鏈、金鐲等貴重首飾，真是珠圍翠繞。

他看淫穢錄像錄求刺激，刺激得像野獸一樣找她發泄，施行瘋狂的性虐待。只要稍不順心，他就拳腳相加。寒冬深夜，他把她赤條條拖出熱被窩，推到門外挨凍。夏日中午，他捆住她的手腳，摜到滾燙的陽光下暴曬……

她似乎很“適應”這種生活，既不流淚，也不求饒，只是默默地忍受著。她在等待他理性復蘇，良心發現。但一月、兩月、半年、一年，他依然如故，反而把她的忍讓看成是所有婦女的共性——軟弱可欺。

“你必須無條件順從我！妻子的天職是侍候丈夫，古往今來，歷來如此，天經地義！”

“我哪樁事沒有順從你？”妻子怯怯地問。

“好，說話算數，你今后的任務是把我中意的女人弄到家里來，然后你借故離開。如果個別女人不從，你還要出面說服動員，表態開導，事后對她熱情招待。”她沒有料到他竟會無恥到如此地步！

她以沉默表示抗議，她的抗議實在是太無力了！

他居然“出征選美”，然后堂而皇之把女人帶到家里來。他居然為玩弄女性而在距家5公里的鎮上專門買了一處商品房，玩膩一個換一個……

終于有一個，痛苦的軟弱的可憐巴巴的王美玉被逼得忍不下去。這么活著太叫她受不了！她想到法律或許能救她。她昂昂頭進縣城告狀。不久，他低著頭被推入囚車。

朱某鎯鐺入獄，家里連續發生強烈“地震”。婆母天天哭鬧，揪住王美玉要兒子，拍桌摔凳，揚言要與她同歸于盡。姑媽和小姑，趕來大打出手，把她房里的家什砸個精光，并要把她趕出朱家大門。連最疼她最理解她的父母兄妹，也趕來對她同聲怒斥。

議論四起，認識和不認識王美玉的人也都表態了：

——這個女人真狠心，她是想全部侵吞朱的財產。

—一張床上睡不出兩種人，她肯定也是破爛貨。

——丈夫不義，做妻子的忍著點，安守本分，做個賢妻良母，不就沒事了？

……

夜闌人靜。王美玉毫無睡意。她覺得有些寒氣逼人，又覺著熱得發悶。

她曾經是一個“企業家”的“秘書”，廠長的夫人，有過幸福和歡樂，可隨后更多的是不幸與痛苦。她告了他，倒好像犯罪的不是他而是她了！為什么？因為她是他的，她不屬于她自己。悲劇正在這里！痛定思痛，痛到極點，她總算痛明白了。為什么我不能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自己？她要向世俗的女人觀抗爭，也對一個站不起來的舊我提出挑戰。畢竟是在企業里混過的，她想到了搞企業，在看重經濟的今天，自己若能在經濟實業上站立起來，在家庭生活以至整個社會生活中還會趴著么？現在的女人們大多不喜歡別人喊自己為女強人，而她愿意，一萬個愿意！

王美玉終于想通了，決心拼搏于事業，代替丈夫把歸莊化工廠續包下去。

從朱某收審之日起，新橋村支部連續幾天討論歸莊化工廠的承包問題。對原承包者暴富早就“紅眼”的村干部過去礙于一張合同的法律效力，只能心中嫉恨。如今朱某入獄，天賜良機，村支部馬上中止承包合同，轉包錢某。王美玉苦口婆心軟求也罷，據理力爭舌戰也罷，均無濟于事。想續包的計劃落空了。

強者自有強者路。王美玉決定離開歸莊化工廠，重砌爐灶，另行開張，投入化工行業的競爭，與歸莊化工廠決一雌雄。

她的想法得到鄰村—迷涇村黨支書的支持。她與該村簽訂了建廠開業合同。1987年8月，一份“歸莊第二化工廠申請開業”的表格送到工商管理所。

開業申請很快被批準。

“江蘇省太倉縣歸莊第二化工廠”的廠牌掛出來了。

“江蘇省太倉縣歸莊第二化工廠廠長王美玉”的名片印出來了，隨同產品說明書發往全國各地用戶。

手續一應俱全。這些手續都是在高效率中辦成的。王美玉指派專人安裝設備，自己則奔波于全國各地的電鍍用戶和經營單位簽訂供貨合同，行程萬里，收獲頗豐，凱旋而歸。

當她風塵仆仆帶著“滿負荷”產品銷售合同回到廠里，一張停業通知書驚得她呆若木雞。

原歸莊化工廠所在的新橋村支部，獲悉王美玉在迷涇村開辦歸莊第二化工廠與其競爭，惱羞成怒，向鄉政府告狀，指控王美玉帶走了技術，挖掉了業務，侵害了歸莊化工廠的利益。鄉政府作出了歸莊第二化工廠停業的決定，并交鄉第二工業公司執行。

“二公司”還別出心裁，打印了一份“敬告信”，廣為散發：

敬告各工業公司、電鍍用戶單位，原江蘇省太倉縣歸莊化工廠廠長朱某因觸犯刑律被收審，其妻王美玉在廠內制造種種矛盾，造成嚴重后果，影響極壞?，F王美玉已自動退廠。今后她持本廠介紹信和工作證一律不要接待，訂合同一定要憑現任廠長錢某的私章方才有效。特此敬告，切切牢記。

江蘇太倉歸莊第二工業公司（蓋章）

1987年9月

王美玉今非昔比，面對困境她很快變得鎮定自若，連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怎么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她膽大包天，對“停業通知”視而不見。與“敬告信”針鋒相對，她來了個“辨誣信”，同時在《上海電鍍》雜志1987年第4期上刊登“電鍍行業必備”的大型廣告，以正視聽。

1987年9月，產品出廠，經檢驗全部合格。

王美玉說：我就不信我干不出來！我就不信女人天生不如男人！

有趣的是，人們對她的非議也漸趨平息，她的父親和公爹雙雙來到第二化工廠工作。今年2月11日，她又冒雨去太湖西山勞改農場探夫，還帶去了200多元的食品和日用品，贏得了輿論的好評。

沖破傳統觀念的封鎖線是多么不容易啊！現在封鎖線總算沖過，更重要的是她沖出了一個新的王美玉：

“有人問我為啥要指控自己的丈夫？道理實在簡單：丈夫違法犯罪，作為知情者的妻子有責任把他送到他該去的地方，讓他改邪歸正。

“有人問我現在丈夫判了刑，是否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懊悔？我這個人很怪。當初逃婚式的和他結合，至今不悔；今天告他，使得他坐牢，也不懊悔；將來如果他恨我，提出離婚，我同樣不會懊悔！

“還有人問我今后如何打算？今后我將全身心撲在事業上，爭取在經濟上的成功超過他，讓他知道女人的能力。同時還想把部分所得捐獻給地方教育文化事業，爭取在家鄉發展史上留下我王美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