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和
1988年10月16日。
對于吉林省長春市朝陽區西新鄉的父老鄉親們來說,這天是個難以忘卻的日子。
這天一早,西新鄉為秋菜銷路而著急上火的菜農們,三三兩兩地來到鄉政府打探消息。菜農們因風吹日曬而顯得干燥無光澤的臉上布滿了陰云。8時左右,頭兩天用繩子勒住自己脖子上吊而沒有死成的菜農楊清海也來了,他垂頭喪氣地徑直走進鄉政府大院。人們還以為,楊清海準是來找鄉領導的。哪想到,楊清海走著走著,突然停住身,從懷里掏出一瓶汽油,如他平常給地里的蔬菜澆水般從頭頂往下澆了一陣,劃了根火柴,“嘭”的一聲,一團烈火將楊清海緊緊包圍住。不到一分鐘,楊清海就被烈火燒倒在地。
“不好了,楊清海尋死了!”在場的菜農們如夢初醒,迅速擁上去撲救。火被撲滅,但楊清海已不省人事。
他想靠辛勤耕耘擺脫貧困,但錢好像總是躲著他。勤勞對他來說并不能致富。
楊清海自焚后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嚇人。從腰往上直到頭,整個上半身都被燒得黑糊糊的,同醫院潔白的床單形成強烈的反差。眉毛燒沒了,眼睛燒成了一條小縫,破了皮的嘴唇很刺眼,雙手腫得像戴了副大號的拳擊手套。
楊清海是位年僅36歲的農民。他差一點扔下一個樸實能干的妻子和三個未成年的女兒。
“這年頭搞歪門邪道的人都發了,老老實實種菜就是不行!”回首往事,楊清海依然憂傷滿懷。
他13歲開始干莊稼活,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全家經營1.3畝大田,4.3畝菜田,他像對待自己閨女似的侍弄著。“自打分田到戶起,我就一心想把菜種好,可種好了菜并沒有為我帶來高收入。風里雨里,起早貪黑忙活了一年,也就收入3000來塊錢。去掉種苗、化肥、農藥、農業稅和上繳款,凈剩也就1500元。”
有人給楊清海算了筆帳:1500元按兩個勞動力算,每個勞動日僅值2元錢,遠不如到城里做點小工。按全家5口人算,人均收入才300元。近兩年,不少人說菜農富了,至少,楊清海沒富,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這兩年,生產資料差不多一天一個價,孩子上學費用也一年比一年多。房子住了10來年,稀淌花漏,也沒錢修理。日子實在是難過啊!”記者到他家采訪,看到他家住的是當年給“五·七戰士”蓋的3間瓦房,房頂已露出天來。一家人的主食,竟是各家告別已久的玉米面餅子。
歲歲難熬歲歲熬,年年無望年年望。楊清海不相信憑著自己和妻子的勤扒苦做就翻不過身來。為了“鬧”個好收成,夫妻倆自前年冬天開始就下了苦力。附近的20多個廁所、糞池,他們掏了個遍,總共拉回家里30多噸優質農家肥,實指望到了秋天多種點菜,多賣點錢。到了開春,上邊規定了茄子、豆角等6個品種是“指令性計劃”,必保,保面積,保產量。多了獎,少了罰。楊清海聽上邊的指示安排,落實種菜計劃一絲不茍。
然而,到了去年七八月份,長春市場上到處都是菜。西紅柿3角錢可以買一筐,茄子5分錢扒走一堆,大頭菜1分錢可提回去一頭。長春市市民喜形于色,盛贊蔬菜便宜,而城郊的菜農們則叫苦不迭。楊清海收了2萬多斤茄子,5000多斤豆角,到最后,茄子5角錢一麻袋,豆角3分多1斤,刨去成本,所剩無幾。忙活了一冬一夏,落得個兩手空空。楊清海夫妻倆悲苦難言。
他把希望寄托在秋天,結果讓他目瞪口呆!
夏菜沒賺到錢,楊清海便把希望寄托到2畝多地的秋白菜上。上邊說了,秋菜要提價,只要是好菜,有多少收多少,保證菜農們虧不了。楊清海夫妻倆又是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像侍弄小孩兒似的,精心在菜地里鼓搗。到10月上旬,看到滿地里都是壯壯實實的白菜,豐收在望的喜悅不禁溢在臉上。
不僅楊清海家,整個長春市的秋白菜都是一片豐收景象。有人暗暗高興,也有人為此擔憂。
人們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
當初,市、區政府氣壯如牛對菜農保證白菜合同訂購,敞開銷售。而到了收菜時節,又突然下令保主渠道,保本市供應,一律不準外銷。各鄉服從上級領導,立即派人四處設卡,八方堵截,一律不準菜農的白菜流向外地。
但市里僅僅收了一天,看到白菜出現了滯銷,便急忙下令停收。把指望放在政府身上的菜農們搞得目瞪口呆。
砍倒的菜賣不出去,放在地里不幾天將會爛掉。菜農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許多農民趕著毛驢車到市、區政府門前請愿、評理,還有的沒轍,只得自個兒掏錢,從長春往北京拍電報,向李鵬總理求救和告急。
楊清海比誰都窩火。10月10日,他同附近一家單位講好,以每壟菜50元的價格賣出。但上邊一聲不準自銷,這樁買賣便告吹。后來他按照干部們吩咐,把菜砍倒在地,等市里來收。可左等右等,市里沒一輛車來收。眼看著4萬斤白菜要白白扔掉,他心急如焚,找了村里找鄉里,可誰也沒辦法。他又想去找省市領導,但又進不去那扇大門。他絕望了。“算了,別活了!”10月14日,他在鄉政府辦公樓的樓梯上系了根繩子,自己把脖子套進去,上吊。但被人發現救了下來,沒死成。
事發后,鄉里很重視,決定把他的菜先收1萬斤,鄉里自用,價格優惠。但余下的3萬斤菜怎么辦?還是沒著落。楊清海想到幾年來的窘狀,他還是覺得活不下去。他對妻子說:“我養活不了你們,你自己另找出路吧。這些年力沒少出,勁沒少費,苦也吃夠了,到最后弄得冷不冷,熱不熱,這日子還有什么過頭。我死了,家歸你,三個孩子都交給政府得了。”當晚,他寫了一封“絕命書”,第二天便走上自焚的絕路。
他在絕命書中寫道:
“我的4.5萬斤白菜要是扔了,我就沒法活了。我被逼得走投無路。我看著菜想了一夜,還是死了好。
“我死了,老婆不能死,孩子不能死。政府必須把我的三個孩子送到省以上的孤兒院,培養他們上議價大學(楊清海幾次對人說:我是個窮農民,三個孩子生在我家算是倒了霉了)。至于我老婆,就不用政府管了,我的一點破爛財產歸她所有,叫她自謀生路去吧。”
自焚的沖擊波在鄉間回蕩,亦悲亦哀。
“某市長,真不賴,起早貪黑抓蔬菜。茄子5毛一麻袋,陽溝里倒大頭菜。秋菜豐收沒處賣,扔在地里曬干菜。鄉村領導往上找,老楊上吊沒死了。想來想去沒有招,倒上汽油用火燒。”這是楊清海自焚后,當地百姓編的順口溜兒。是悲是哀?或亦悲亦哀?菜農們憤懣地說:“有誰知道菜農的苦處?這兩年生產資料呼呼地往上漲,我們拼死拼活按計劃種的菜,到收的時候又不收,還讓不讓我們活?”“去年白菜少,上邊要保‘主渠道,干部黨員挨家砍白菜,我們給親屬留一棵都不行。今年菜多了,政府又撒手不管,這是什么政策?”
楊清海自焚的當天上午,有幾個村的100多農民涌進鄉政府,議論聲、叫罵聲響成一片。有的說:“這樣做就對了,咱們躺他一大片,看政府咋辦?”
群眾有群眾的憤懣,干部也有干部的苦衷。收菜時節,許多干部急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有的發高燒,有的嘴起泡。一位鄉干部說:我們是王八鉆炕,憋氣又窩火,上邊指示要執行,農民利益要昭顧,我們簡直沒法做人。
毛病出在哪里?僅僅是上邊瞎指揮,官僚主義嗎?
改革以來,我們的經濟體制一直處在一種半統半放、半計劃指令半市場調節狀態。一方面,我們政府大力提倡農業走商品化道路,另一方面,又要為穩定市場而時不時用行政手段,用計劃指令限制農民發展商品經濟。農民既受到政府的行政干涉、計劃指令的束縛,又受到市場無情的戲弄。他們既要承擔政府利益的風險,又要承擔市場調節的風險。他們始終都處在行政干預和市場調節的夾縫中,苦苦地求生存求發展。楊清海的苦衷就是這種新舊體制交替過程中必然付出的代價。
出路何在?完全讓政府統起來,包起來,重新回到計劃經濟中去,恐怕只會再進死胡同。完全放開,讓市場,讓價值規律去調節,農民受不了,市民受不了,政府也受不了。中國的農民承受不了破產的風險,中國政府也承受不了失控的風險。中國的改革只能是個過程,政府和平民百姓,都應該共同擔當這個過程中出現的陣痛,出現的風險;既維護國家的利益,又照顧平民百姓的利益。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共渡難關。
(圖:金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