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延赤
毛澤東能鼓舞人心,是因為他本人便時時為他所奮斗的理想所激勵。他對自己能夠用意志鑄造歷史的能力有著高度信心。他從來不肯低頭,敢于藐視對手,喜歡挑戰。這是他吸引人民、使人民心甘情愿隨他一道奮斗的一個重要原因。
1959年9月30日,毛澤東吃過兩次安眠藥,仍然未能入睡。他起來了,坐在辦公桌前,一杯接一杯喝茶,一支接一支吸煙。
衛士們小心翼翼,不敢弄出一點聲響。我們明白,國家發生了困難,而且多事。毛澤東的桌面上,堆滿文件和電報。大躍進開始不久,饑荒便籠罩全國。安徽、山東、河南等地發來餓死人的絕密電,這些電報只有政治局常委才能看到。中印邊境、東南沿海都不平靜。最新送來的一份材料是美蘇戴維營會談的情況介紹。
那時,北京普通市民是不知道這些情況的。大街小巷張燈結彩掛紅旗,歌聲笑聲鑼鼓之聲處處可聞,準備迎接建國十年大慶。
值班室電鈴響了,我匆匆走進毛澤東的臥室,好大的煙霧!
“你搞點飯來。”毛澤東看著文件吩咐。我剛欲轉身,他又揚揚手中的鉛筆:“不要太麻煩,煮點粥就行了。”
我不敢多言,忙拿了茶缸到值班室用電爐子替他煮了一缸麥片粥送去。當時我還不知道,毛澤東喝麥片粥,是為了迎接晚上一場激烈的挑戰。那天,毛澤東為赫魯曉夫舉行了招待宴。但毛澤東不能喝酒,喝一杯葡萄酒也臉紅。他參加宴會只是禮節性的,并不當吃飯。
就在這天晚上,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中國領導人在頤年堂同來訪的赫魯曉夫等蘇聯領導人開始了會談。
我守在值班室,門玻璃上只隔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紗簾,會場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頤年堂里轉圈擺了沙發,茶幾上放有茶杯和煙灰缸,毛澤東和赫魯曉夫緊挨著斜對而坐,兩黨兩國的其他領導人在旁邊順序坐開。
那時的說法是: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赫魯曉夫雖然遠不及斯大林當年的權威,但是從銀幕上我也看到,他仍是以“首”自居。說好聽點是老大哥,說難聽點便有些“老子”架式。他并不將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其他共產黨領導人放在眼里,他指揮他們就像指揮自己的部下一樣。但是對毛澤東例外。他對毛澤東的個性是有所了解的。就以當年斯大林的權威,毛澤東就敢于不聽,就敢于拋棄城市暴動,搞農村包圍城市;就敢于拒絕劃江而治,指揮百萬大軍過長江一統天下;就敢于拒絕蘇聯在中國建軍港;就敢于跟斯大林提出領土問題。所以,早在1955年赫魯曉夫就不無憂慮地向阿登納談起過對中國的恐懼和擔心。
頤年堂里,赫魯曉夫進門前后便表現出過度的興奮和熱情,時而顯得傲然和尊嚴,時而說出許多敏捷而不連貫的俏皮話,時而無緣無故地發出一陣快樂的哈哈大笑。由于意識形態上的爭論,他6月份宣布與中國簽定的核協議無效,矛盾已經發展到國家關系上。這次他對美國進行的快速訪問及戴維營會談結果,他估計到中國會激烈反對。
毛澤東隨便往沙發上一靠,像是漫不經心地望著赫魯曉夫,其實是決心下定。他的全部煩惱、緊張和思考,都在一杯接一杯喝茶,一支接一支吸煙的時候已經結束。他去迎接赫魯曉夫的時候,把煙一擰,肩膀放松似地一垂:“來了,那就談談么。”
毛澤東與赫魯曉夫談話,開始氣氛還柔和,能聽到笑聲。漸漸地,氣氛越變越嚴肅,越變越緊張。相比之下,毛澤東表情變化不太大,始終顯得堅定自信。赫魯曉夫不然,前后判若兩人。他曾吵吵嚷嚷、熱烈開朗,動手動腳地與人親熱,不乏某種誘人的魅力。可是,遇到反對和挫折,他瞬即變了。用一觸郎跳來形容是很恰當的。這時他顯然怒不可遏。毛澤東用大手在他和赫魯曉夫之間劃了一道,那手勢的含意不言而喻。赫魯曉夫吼叫起來,兩手激烈地揮動。于是,少奇、恩來等中國領導人開始了尖銳強硬的插話。蘇聯方面也不再是赫魯曉夫一個人講。會談變成了爭吵,每時每刻都不止一張嘴在講,在喊,在吼。那氣氛可說得上驚心動魂。
毛澤東將手在沙發扶手上一拍,只輕輕一拍,已經奮然立起,稍稍側著身體,胸膛微挺,頭仰起來,似乎在凝視遠方,又像不屑一顧。他的脖頸梗直,腰桿筆挺,凜凜然一副神姿:誰也休想讓我低頭彎腰!
緊張激烈的爭吵聲中,會談不歡而散。天安門晚上有活動,赫魯曉夫沒有上天安門。不久,我便聽說了蘇聯撕合同、撤專家、逼還債等一系列消息。
國慶節之后,毛澤東立刻南下視察。記得專列開入山東時,沿途土地龜裂,到處是白花花鹽堿。進入安徽后,大田里看不到豐收的莊稼,卻插著一堆一堆的紅旗。毛澤東一路凝思默想,吸煙不斷,手指熏得焦黃,整日整夜不睡。他思考的全部內容誰也無法窺見。但是,有句話我至今記憶深刻。他長長嘆一口氣,喃喃自語:“天災人禍啊!”這時,他眼睛濕潤了。他說的人禍,有多少是指蘇聯赫魯曉夫,又有多少是對他及黨內一批領導人工作失誤的反省?不得而知。
車到合肥,正是晚上。整座城市黑沉沉一片,不見燈火。地方黨政負責人匯報,合肥地區是水力發電,由于長江水流枯竭,只剩主航道有點水,已經無法發電。
毛澤東凝望黑沉沉的城市,沒完沒了吸煙。良久,他用嘴深深吸口氣,仿佛負擔過重透不過氣一般。衛士們靜悄悄侍立左右,都感到形勢嚴峻。我們想到了流竄在全國的一股股饑餓的“盲流”,甚至想到天下大亂……不,我們不相信會亂。毛澤東望著我們,慢條斯理講出歷史上幾次有名的大災荒,講到老百姓吃觀音土,然后一字一板說:“現在我們也到了這個地步。有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想逼我們屈服。沒骨氣的國家是不敢頂的。你們敢頂不敢頂?”
“敢頂!”我們知道毛澤東指的是蘇聯赫魯曉夫。
“他越壓我們越要頂!”毛澤東的大手重重拍在車桌上,身體左側,斜挺出右肩和胸膛。那氣勢仿佛要挑起泰山一般,全身微微激顫。于是,我們惶感浮動的心便立刻踏實堅定下來。以后,不論國家遇到什么大災大難,只要想到毛澤東拍案而起、挺立不動的身姿,我便生出一種信心:沒關系,有毛澤東呢,終歸會有辦法闖過去。作為領袖人物,不遇挑戰是難以充分表現英雄本色的。毛澤東一生中有大大小小不少失誤,但由于他那與生俱來又在艱苦復雜的斗爭中錘煉而就的個性、氣質、決心和意志力,他在歷史上仍然會產生出一種向上的巨大力量,使我們的國家民族巍然屹立,任何人不敢欺。
回到北京,毛澤東對我們鄭重宣布兩條:自力更生和艱苦奮斗。他說:“全國人民都在定量,我也應該定量。是不是肉不吃了?你們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帶這個頭啊?”
我們回答:“愿意!”
喊罷,我一陣羞愧。我到毛澤東身邊工作,當時想得多的只是可以沾光,吃飽肚子。我確實太渺小了。毛澤東莊嚴宣布:“那好。我們就實行三不:不吃肉,不吃蛋,吃糧不超定量!”
三年困難時期,我為毛澤東服務,千真萬確點光不曾沾上。但我心順,沒有牢騷。因為毛澤東就在我身邊勒緊了褲腰帶。青黃不接的最困難時刻,一盤野菜聊以充饑,仍堅持夜以繼日的工作。只此一條,我便愿意跟他同心同德,共渡難關。
作為一個人,毛澤東常會出現意外之舉,使他更具吸引力。
困難時期,他的案頭床邊堆滿了“事”,處理之余,他卻迷上了小人書。那套“三國演義連環畫”也攤開在案頭床邊,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一連幾天反復看,吃飯睡覺也不放。
一天,我叫他吃飯,他靠在床上看小人書,不愿動彈。我說:“主席,您還迷小人書啊?”他翻著小人書說:“小人書不簡單哪,言簡意約。就那么幾句話,多少大事多少人物就交待出來了。道理一目了然。”他給我講赤壁大戰,講夷陵之戰;說孫劉聯合,一把火燒了曹操,燒出一個三國鼎立;劉備犯了錯誤,被火燒連營死在白帝城;諸葛亮臨危不亂,安居平五路,穩定了蜀國局勢。他講這些故事似有所指又無所指,影影綽綽,撲朔迷離,至今我沒想透。他很欣賞“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一說法,認為它符合辯證法。他認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漢朝的張良和三國的諸葛亮都比較出色。他想像力極豐富,我不可能追蹤理解。
那一年,他引退二線,不擔任共和國主席職務,像是要陶冶性情,休息時便練練書法。常有民主人士和過去的老熟人來看望他。
黃炎培有一本王羲之的真跡,毛澤東借來看,說好借一個月。那一個月,毛澤東工作一停便翻開來看,愛不釋手。我給他倒茶時,總是見他望著字跡琢磨,有時又抓起筆來對照著練。他不是照著摹仿,而是取其所長,取其神韻,消化吸收,變成自己的東西。練到興頭,叫他吃飯也不應。
大約是真跡太珍貴,聽說價值連城,黃炎培很不放心,借出一星期便接連打電話詢問。我接過兩次電話,問主席看完沒看?什么時候還?有一次黃還把電話直接打到了主席那里。毛澤東慢條斯理問:“不是講好借一個月嗎?”那邊馬上連連說:“對對對,對對對。”
可是,不足一個月,那邊的電話又打到我們值班室。放電話時我挖苦一句:“是不是太小家子氣了?”我想了想,還是來到毛澤東書房。
毛澤東正在看那本真跡,頭依著真跡上的筆畫晃動,好像下巴頦就是一支筆。我不敢貿然叫,先替他倒上茶水,設法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然后小聲報告:“主席,黃炎培那邊又來電話了……”
“嗯?”毛澤東不再晃頭,抬起眼皮望著我。
“他們……又催呢。”
“怎么也學著逼債了?不是講好一個月的,還差7天,我是給他數著呢。”毛澤東將手中的煙嘴摔在桌上。
糟了,我心里暗暗叫苦,毛澤東又聯想到蘇聯逼債一事了。
“主席,他們、他們不是催要,是問問,就是問問主席還看不看?”
“我看!”毛澤東喝口茶,重新拿起煙嘴,語氣轉緩和,“到一個月不還,我失信。不到一個月催討,他失信。誰失信都不好。”
一星期后,毛澤東將王羲之那本真跡用木板小心翼翼夾好,說:“送還吧,今天必須送到。”
我說:“黃老那邊我已經打過電話。他說主席如果還在看,盡管多看幾天沒關系。”
毛澤東說:“講好一個月就是一個月。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那段時間,來看毛澤東的還是黨內負責同志更多。其中,劉少奇主席、周恩來總理以及負責軍事外交的林彪、陳毅來得最多。毛澤東雖退居二線,決定政策的還是他。
1960年底的一天,毛澤東工作到第二天中午才睡覺。
下午3點左右,周總理來到菊香書屋。我在院門口迎住他。
“小鬼,主席現在在做什么?”總理每次來都是這樣問。
“主席中午才睡下,現在還沒起來。”我猶豫著問,“有急事嗎?要不要我去叫醒他?”
周總理搖手:“你不要去驚動他,等一會兒我再來。”
三年困難中,毛澤東生活毫無規律可言,總是腦筋再也轉不動時才上床躺躺。這樣一來,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匯報工作便也沒了規律,有時免不了白跑路。
周總理走出一步,又轉回身,小聲問:“主席這幾天休息得怎么樣啊?”
“不太好。他老睡不著睡不穩。有時一天睡不夠兩個小時。”
“你們要多勸勸他。毛主席肩上擔子重,你們肩上的擔子也就不輕。”
“勸不動。只要眼睛能睜開他就不肯上床。他名堂又多,說看閑書都算休息。”
周總理沉默片刻,像是想什么,又問:“吃飯怎么樣?”
“也不好。很長時間了,天天是青菜芋頭麥片粥。”
周總理顯出嚴肅的神情,一字一板地說:“小鬼,跟你們衛士長說說,要開會研究研究,想想辦法。毛主席休息不好,吃不好,我們是沒法向人民交待的。”
那時,無論哪位中央首長來匯報請示工作,都要向我們詢問主席休息好不好,吃飯好不好。李銀橋組織我們開會研究,常常束手無策。一個大國家的大人物,處于重大事件中,有這三個“大”,壓力可想而知。我們都明白,只要國家還困難,人民還困難,毛澤東是不可能吃好睡好的。否則還算什么人民領袖?
下午4點半鐘,周總理又來了。我從值班室遠遠望見,忙去看主席醒來沒有。
上次陳老總來,一進門就問:“小鬼,主席現在工作還是休息*?”陳老總嗓門大,主席即使休息地得被吵醒我把陳老總的衛士留在值班室,直接引陳老總進了主席臥室。為此,老衛士張仙鵬、封耀松都批評過我,說主席睡一次覺不容易,不管誰來,都該看看主席是否在睡覺,能不能見客。
我在門口理理衣冠。這是和李銀橋學的,他跟隨毛澤東十幾年,每次見毛澤東都要先理好衣冠。
我輕輕推開屋門,閃身進去,肅靜聆聽,沒有鼾聲。毛澤東只要睡熟,鼾聲很響。莫非醒了?我不能大意,踩著柔軟的地毯輕走幾步,探頭朝里屋臥室張望。我聽到一聲咳嗽,毛澤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批閱文件。
“主席,總理來了。”
“噢,叫他進來吧。”
我出去,周總理已進院門。我說毛主席已經醒了,把他引入主席房間。
那幾年,周總理到毛澤東這里來匯報工作,第一句話總是問:“主席,睡得怎么樣啊?”
“挺好,剛睡一覺。”
“吃的什么呀?”
毛澤東沒有回答,仍然靠在床上,指著沙發說:“坐嘛,坐下說嘛。”
我給總理端來一杯茶水,悄悄退出。關門時聽到毛澤東講的半句話:“你不是也有沒吃豬肉么。大家都不吃……”
半小時后,總理出來了。在門口,他又一次囑咐我:“首先要設法讓毛主席休息好。睡足覺才會有好胃口,才能吃好飯。”
工夫不大,毛澤東走出屋,在院子里散步一圈,忽然朝我們值班室走過來。
衛士長帶著我們幾名衛士忙迎出門。
“你們來,都站到院子里來。”毛澤東叫出我們,打量打量說:“去,把理發員炊事員都叫來。”
很快,我們在毛澤東身邊服務的七八個人都集合到一起,互相用眼色詢問,不知是什么事。
“你們站好,站成一列橫隊。注意了,立正!”
我們立刻挺直了身體,站成直直一列橫隊。
毛澤東自己也立正了,非常嚴厲,像一名操場上的軍事教官。大聲說:“現在全民皆兵,我身邊的人盡是兵,我也是兵。由我來發號施令,操練一下,看你們到底像不像兵?”
理發員老錢直眨巴眼,不明白毛澤東為什么心血來潮要練兵。我雖然也感覺突然,但又隱隱明白一點原因。畢竟整天呆在毛澤東身邊,打掃衛生時偶爾從桌上文件看到的只言片句,倒茶水時聽到他和中央領導們談的話頭話尾,我已經知道中蘇邊境、中印邊境、臺灣海峽都不安寧。
“聽口令,齊步——走!”毛澤東聲音宏亮,我們立刻甩臀邁步。大家都曾受過嚴格軍事訓練,何況院子小,走不遠,隊列很整齊。
“立定!向左轉!跑步——走!”
豐澤園里響起整齊有力的腳步聲。毛澤東不停下達口令,向左轉、向右轉、向后轉、齊步走、正步走……我們精力高度集中,竟沒有一個人做錯動作。
“立定!”毛澤東把我們調動到他面前,仍然是一列橫隊。他臉上有了笑,點點頭:“稍息。看來你們還像個兵。我們全民皆兵就是6億兵,試看天下誰能敵?帝國主義敢侵略我們,就叫他寸步難行!以后你們要堅持訓練,保衛國家保衛人民。好了,今天就到這里。解散!”
這件事過去不久,毛澤東便發表了《為女民兵題照》那首詩:
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
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
經過三年困難時期,毛澤東老了許多。外人在照片上看不出什么,只有我們生活在毛澤東身邊的衛士最清楚。他的頭發在三年中白了許多,像染了一層霜,體質下降,臉上生出許多皺紋。他從來不曾在任何屈辱的環境中低頭,他的意志是與他的追求精神相適應的。形勢稍一好轉,他那詩人的豐富想像力便又無限制地翱翔起來。他堅信共產主義,但他是以“只爭朝夕”的熱情致力于使歷史按他理想的格局來形成。他把不同意見看作是阻擋歷史前進。他的不屈不撓的意志力帶來了勝利也帶來了失敗。這是一幕悲壯的歷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