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唐峰
一
又是黃昏。我頹然坐在一塊石板上,隨即便看到一大群螞蟻在我腳下忙碌。螞蟻的中心是一塊拇指大的食物。我無名火起,一腳將食物踢開。但不一會,螞蟻又重新在食物周圍聚集。我叫你們不死心!我起身,右腳對準食物用力一踩,一搓。螞蟻、食物、泥土卷在一起。望著那些在死亡中掙扎的螞蟻,我冷笑一聲,帶著莫名的快意,回宿舍去。
又是“角落之歌”。女中音,從對面的教室樓傳過來的。那位唱歌的女教師,人生得也許算得上漂亮,歌唱得也許稱得上圓潤,但這于我何干?她見我總是低下頭去,打招呼也細聲細氣,大概是想讓我覺得她溫柔可愛而且很有修養。在這個偏僻的山村學校,我文憑最硬。“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愛情已將它久久遺忘。”她無非是要告訴我,她想嫁給我,希望我不要忘記她還沒有嫁人。我想冷笑。
又回到宿舍。房子窄小且沒有天花板。報到那天,校長說原本在教師樓給我騰出一間的,但傳達室的孫老頭硬是搬了進去。孫老頭原先一直住在傳達室。傳達室雖舊些、窄些,但很暖和……校長說得很誠懇,一副內疚相,顯然是要向我證明,我這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所以住傳達室,實在不是他不重視我,而是孫老頭太古怪,太不通情理。
“沒關系!”我說。既然被分在這倒霉的窮鄉僻壤,房子的好壞又有什么關系呢?
“你的精神很難得,不過,我們還是會盡早作重新安排的。”
跟這樣的人說話,我想睡覺。
校長終于走了,拖著長長的背影,走進那棟灰色的教師樓。黃昏依舊,冷寂依舊。唯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留在故鄉,留在那江水環繞的繁華城市。那里,有我高樓筆立、且古色古香的校園,有我的事業和幻想,有我鐘愛已久卻未能向她一吐衷腸的姑娘……可這一切都已星散,融入茫茫天彎。怨誰?螞蟻—我成了命運腳下的螞蟻,它只消一踩、一搓,我便只有茍延,只有徒然的掙扎和絕望。
二
又是刺耳的起床鐘聲,我起床。開門時,不覺火冒三丈。門樓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粉筆字:“你才是笨豬!”一定是學生寫的。這些學生的基礎太差,課堂上,一問三不知。答不出問題就站著上課。有一次,幾乎全班都站起來了。我于是罵道:“笨豬!”見鬼,他們還不服氣。
又是一張張令人倒胃口的臉。
“上課!”我壓著火氣喊。
“起立!”
“坐下。”我掃視每一張含著莫名敵意的臉,我要找出那個狗膽包天的小鄉巴佬。對于貧困的人,我認為我應該同情、憐惜,但對方必須老實,必須有一副可憐相。而這群小鄉巴佬,卻自以為是,仿佛世界是他們,上課竟也敢搗亂,竟也敢毫不掩飾地打哈欠,這就不由得不讓人厭惡。
我一張臉一張臉地審視,最后,我的目光停在那個穿灰衫的小鄉巴佬身上。班里他長得最高大,頭發最亂。他今天的神情很特別,不像以前手腳總不停地動,一堂課要移好多次桌子,好像他的書桌總放不平。一聽到移桌子的聲響,底下便有一陣壓抑著的笑聲。我總是一次次地讓他站著上課,但他每次都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小鄉巴佬也配惡作劇?我常冷笑。但今天,他卻把頭沉沉地低下去,偶爾抬頭,一碰到我的視線,竟驚慌、恐懼地避開。
“王佛山!”我突然嚴厲地喊道。
他渾身哆嗦了一下,站了起來,全然沒了往日那副委屈之極的神情。稚嫩的臉在蓬亂的頭發和臟兮兮的灰色上衣掩襯下,顯得非常可憐。我突然生出一種玩弄螞蟻的快意,怒氣頓消。我換上了在班上從未顯露過的親切口氣說:
“朗讀第4課第1、2段。”
他怯怯地瞥了我一眼,打開書,結結巴巴地朗讀起來。
他讀畢,我依舊很親切地叫他坐下,又鼓勵他不要緊張,下次再讀就會好些了。他坐下,滿面通紅,大概還以為我不知道他做的事,還以為我對他不錯。這螞蟻!
命運捉弄我,視我如螞蟻;我亦捉弄人,看人似螞蟻。
……我開始熱情地和那位女教師打招呼,她大概以為我挺喜歡她了,歌唱得更響、更深情,這螞蟻;我備課認真,授課生動,課余熱心組織學生活動,為他們搞這樣那樣的講座,校長總在各種場合不遺余力地贊美我,這螞蟻;學生認為我是一個一心撲在他們身上的好老師,為了聽到我一聲稱贊,常常熬夜,完成我故意布置的大量作業,這群螞蟻……
但傳達室的孫老頭卻不肯就范。
我第一次到他宿舍,他正在補衣服。
“孫師傅,忙呀?”
“唔。”
“來,抽支煙。”我遞過去一支。
“我有。”他依舊補衣服,并不接煙。
“您在學校很長時間了吧?”
“唔。”
“您年紀這么大,身體還真捧。不過,到底上了年紀,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著我,您盡管吩咐。”
他沒出聲,但雙手已微微顫抖,顯然很激動。“大概以為我真是個好人,這螞蟻。”我冷笑。但他放下衣服站起來,臉色竟驟然變得冷酷。沒容我探究,他已走到門口,冷冷地說:“我要出門!”
我從未受過這種蔑視。我真想一拳打過去,哪怕是被拘留。但另一種自尊,一種一定要讓他就范,一定要讓他在我心中如螞蟻的自尊使我反而對他更親熱了。
“對不起,打擾您了。”我說。
我第二次去他宿舍,挑著一擔木炭。“孫師傅,您的木炭。”
“學校分的,我自己會挑。”
我敢發誓,我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老混蛋!但我還是親親熱熱地和他說話,幫他放好木炭,心里卻恨不得他立刻中風,口眼歪斜。
我常常在捉弄螞蟻中感到快意,但有時卻也迷惘。比如,每當那女教師美麗的眼睛投來一瞥,我心里便會莫名地慌亂。而跟學生們在一起,每當看到他們信任、期待的目光,心里便會升起一種醉心的滿足,忘記了自己是在演戲。
這天,我房間的桌子上不知誰放了6個雞蛋。這肯定是學生干的。我于是像上次一樣審視全班—又是王佛生。我叫他到我宿舍來。
“是你拿的雞蛋嗎?”
“不是。”停了停又說:“可能是您買的,您忘了!”
“你想會是其他人嗎?”
“不會的,肯定您買了又忘了。”
我斷定是他送的,于是給他錢,他死活不收。螞蟻!我想。但卻沒有一點快意。
三
冬夜,下雪,冷。
我曾做過這樣的夢:大雪紛飛,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寂靜,好潔凈。我和心愛的人坐在暖暖的爐火旁,各自讀書……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甜蜜呢?
現在,我卻只能早早上床,鉆進冰冷的被窩。想想過去的事情,再看看現今的處境,便生出陣陣無奈的傷感。
“嘩—嚓—”半睡半醒中我驚得跳起來。是大雪將窗外的樹壓垮,樹倒下時一根樹枝又將一塊窗玻璃打碎,寒風和白白的雪花正從窗洞里灌進來。我知道再在這破舊的屋里呆下去保不準會出什么事。但我還是重新躺下來。運交華蓋,逃得了嗎?況且,與其這樣呆下去,還不如死了的好。又想想自己死后那些老同學會怎樣的喟然長嘆,我的愛人或許會掉下幾滴眼淚,內心竟慢慢生出些快意來……
又是起床鐘聲,我習慣地起身,卻感到全身不對勁,頭痛身酸,口干鼻塞,一摸額頭,灼手,我復又軟軟地躺下。
混混沌沌中有人敲門,我無力理睬,門竟被踢開。瞧了好半天才看出是孫老頭。他沒說一句話就跑了出去。怪!
跟著,我被人抬進了衛生院。過不多久,便有許多老師和學生來探視我。等病房空了,孫老頭進來了,提著一袋水果。
我愕然,習慣地跟他打招呼。
他仿佛沒瞧見我似的,默默地坐在另一張空床的床沿上。
我覺得很滑稽。
“我知道,你覺得我像畜牲,恨我!可我更恨你!”他低著頭說,臉色紅漲。“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有老婆,我疼她,我對她好,可她卻跟別人跑了。有一次我偶然聽到兩個同事的談話。一個說:‘瞧姓孫的那笨樣,老婆能不跟人跑?另一個說:‘就是,我早知那女的不會跟他久的。……這兩人平時跟我關系挺好,還罵過我那跟人跑掉的老婆。可背后卻又說出這種話。我開始意識到人都是險惡的。我老婆一定是被這些人攛掇后才跟人跑的。女人都是沒有主見的。我從此恨所有的人……可你不一樣,你是真好人……”
“老師,”門外有人小聲叫。
孫老頭猛地停了話,匆匆走了。
進來的是我的學生,全班都來了,但門衛只許兩個學生進來。他們儼然成人一樣地安慰我。我想笑但笑不出來。一個學生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老師,我向您認錯。您門上的粗話是我寫的,我早想向您認錯,又怕您以后不再喜歡我了。不向您認錯,又老覺得對不住您,睡不好吃不好。您批評我吧,您罵我、打我都行,但千萬別對我不好,不理我……王佛生。”
我決定出院,盡管醫生不同意。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撞擊我的心扉,教我心煩意亂。
我又走上了講臺。我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種親切感,又溫柔又強烈。我習慣地環視教室,卻沒有發現王佛生。
一位同學哽咽著說,昨天他們山寨遭大火,他參加救火被燒死了。
他永遠不會再來了。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曾惡毒地視他為螞蟻。我呆呆地望著那空空的座位。教室里好靜,我的心好痛、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