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昱
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是第一部比較系統地討論中國、印度、歐洲三個文化系統的專著,在當時的思想界曾引起了熱烈的討論。當人們研究五四前后的中國思想史時,這部著作以及圍繞它所引起的爭論都是應該加以注意的。
由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推動的東西文化論戰早自一九一五年就開始了,這場論戰構成了五四運動發展的思想背景。而當時梁漱溟尚置身局外。他一九一七年才正式到北京大學任教,從而卷入中國新思潮的旋渦之中。然而,一九一七年方才二十三歲的梁漱溟在思想上已走過了兩段路程。他在中學時代受其父梁濟的影響,主張中國必須采納西方立憲制度才能富強,并親身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的革命活動。他后來自稱這時的思想和穆勒、邊沁的功利主義相類似。一九一一年以后,他精神上陷入危機,過著閉門謝世的居士生活,潛心研究佛典,一九一六年才參與社會活動,卻仍然保持著佛教的信仰。他是作為一個佛學家被北大校長蔡元培請到北京大學講授印度哲學的。此時的梁漱溟在政治立場上仍然主張引進西方的政治制度,在個人思想信仰上崇尚佛教義理,并且他自一九一六年起也開始閱讀儒家經典和介紹西學的書籍。進入北大后,梁漱溟的心理上感到了極大的壓力。他后來幾次談到他當時的心境:
當時的新思潮是既倡導西歐現代思潮(賽恩斯與德謨克拉西),又同時引入各種社會主義學說的。我自己雖然對新思潮莫逆于心,而環境氣氛對我這講東方古哲之學的,無形中有很大的壓力。就是在這壓力之下產生出來我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
在這種心理支配下,梁漱溟在北京大學發起了東方學術的研究活動。所謂“東方學術”即指以佛教和儒學為代表的印度思想和中國思想。雖然這種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說是出于職業的需要或迫于一種壓力,但是從《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可以看出,梁漱溟還是把這種研究和當時思想界的討論聯系在一起的,也就是,他力圖在超越洋務運動和辛亥革命的水平上來探討中西文化的沖突和融合問題。在洋務運動時代,中國人企圖僅僅引進西方的科學技術,即所謂聲光化電,而仍保持中國舊有的文化風俗和政治制度。辛亥革命時代,以孫中山代表的中國人則要引進西方的政治制度,卻不料這種移植并未成功。于是人們把目光轉移到更廣泛的文化層面上。這就是五四前后中國發生文化論戰的歷史根據。在這場論戰中,以陳獨秀、李大釗為代表的中國人提倡引進西方的科學和民主精神,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因此,五四時期的文化論戰就是要討論中國人如何對待自己的傳統文化、在什么程度上引進西方文化的問題。梁漱溟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也是集中討論這個問題的。這部著作也實踐了梁漱溟進北大時立下的誓言:“我此來除去替釋迦孔子發揮外,更不作旁的事”!三十多年以后,這句話成了梁漱溟堅持封建主義立場的鐵證,《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也成了中國人民批判封建主義和唯心主義哲學的靶子。
五四時期文化論戰的主流是企圖在中國建立一種新文化。參與這場論戰的人們的立場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以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的所謂“新青年”派為代表的激進派。一派是以杜亞泉等人代表的國粹派。第三派則主張融合東西、批判地改造中國舊有文化,同時吸收西方文化中的積極進步的成分,建立一種新的中國文化。這第三派人物在當時的勢力不夠強大,理論也粗糙。直到七十年后的今天人們重新討論文化問題的時候,這種立場才比較廣泛地被人們接受。梁漱溟則是當時第三派人物的代表之一。他反對國粹派那種出于民族偏見的保守主義,認為他們缺乏對傳統的批判精神。梁漱溟在當時能獨樹一幟,正是由于他對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都表現了一種理智的批判精神,這是他區別于當時新舊兩派的基本特征。在批評西方近代文明的基礎上,他提出要把中國原有的文化精神重新拿出來;在批判中國文化的缺欠的基礎上,他主張對西方的科學和民主要無條件地承認和接受。在梁漱溟逝世后,馮友蘭在評價梁漱溟時曾把他歸入新文化運動的右翼。
梁漱溟是在中國最早提出中國文化經過批評改造還能繼續存在和復興的知識分子。他說的這種中國文化主要是指儒家的政治理想和倫理學說。但是應該指出,梁漱溟此時對于儒家學說的理解還是很膚淺的,對于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和政治制度則幾乎沒有作任何研究。這些工作是他后來在《人心與人生》、《中國文化要義》等書中作的。他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作出的結論是借助他對于西方近代以來的歷史、尤其是一次大戰前后的歷史的考察。在清朝末期一直主張移植西方民主立憲政體的梁啟超于一九二○年從歐洲游歷后回國,發表了《歐游心影錄》,全面介紹了一戰前后歐洲政治、經濟和思想的變化。他向中國人宣告了西方近代資本主義的文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卻需要中國文明去解救他們。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和《歐游心影錄》所起的作用是一樣的。但此時的梁漱溟不同意梁啟超“融合中西”的觀點。
世紀之交的西洋社會給中國人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它的影響至今仍然存在。資本生產在歷史上曾使人淪為機器和金錢的奴隸,而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和帝國主義戰爭給全世界帶來的災難更使東方人對西方產生了難以消除的看法。在梁漱溟的著作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的這種印象。因此,他把西方社會中出現的各種社會主義學說和柏格森等人的哲學看作是西方歷史即將發生新轉變的標志。梁漱溟在本書中對西方社會經濟和思想的變化作了長篇介紹,并據此認為世界已進入了“精神不安寧”的時代。他認為只有儒學代表的文化才能解決這個時代人類面臨的問題。也正因為這一點,他才在結論中提出對西方文化“全盤承受”的同時卻要改變它的“態度”,即把向外奮斗爭取的態度改變為向內自我調節的態度。
我認為,無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要想研究中國保守主義的思想來源,就應該認真地研究一下五四運動至一九二三年“科玄之戰”期間中國思想界對西方的新認識。直到七十年后的今天,人們在討論五四時期的中國思想界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時,大多數人都只把它看作是和新文化運動相對立的一股逆向思潮,而沒有去分析它實際上影響到了此后多少年間中國思想家、政治家乃至世俗百姓們對西方資本主義的認識。在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三年中國思想界的一些人對西方科學主義思想作出了激烈的批評。這種批評到了一九二三年的“科玄之戰”一度達到了白熱化程度。然而在一九二○年到一九二一年時,梁啟超和梁漱溟就對這種科學主義作出了批評,這種批評在梁漱溟后來的著作中不斷強化,與此同時,他思想中的保守主義成分也不斷加強。他用來批判和抵制西方化的工具中就有他在本書中熱烈稱贊的柏格森主義。梁漱溟對西方十九世紀中期以來非科學主義思潮的理解和評價也是今天值得研究的。梁漱溟這種理解的普遍性在于他把羅素、柏格森、克魯泡特金以及諸如倭鏗、麥獨孤等人的思想看作是西方十九世紀政治經濟現實生活的一種反動,并且片面強調了它們的批判意義。正是這種強調使他作出了人類文化將進入第二期的預測。在梁漱溟以后,雖然中國思想界對于西方十九世紀以來西方思想界的各種理論臧否不一,但他們和梁漱溟的理解方式則大致相同,都是把它們看作是那個時代西方社會現實的產物,而很少去注意這些理論和此前西方近代思想的內在聯系以及和當時科學發展的聯系。例如,今天人們在評價以法國人薩特代表的存在主義哲學時,也說它是法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苦悶、孤獨、對科學和理性失去信任的產物。直到八十年代,當中國的學術界上承五四余緒,重新大量譯介西方十九世紀以來的各種學說時,仍然沒有拿出精力來研究它們和此前思想的內在聯系。尤其應當指出的是,在今天的西學浪潮中,人們很少去反省五四后期中國思想界如何理解西方思想新趨向以及這種理解在中國此后思想史和社會現代化進程中的作用。我認為,這一問題也是值得西方漢學家研究的。如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在今天還有它的價值的話,那就是它為我們研究這一課題提供了一個個案。
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是一部比較中國、印度、西歐三個文化系統以及探討人類文化發展規律的著作。他進行這一研究時所本的知識結構就是他用柏格森哲學改造了的佛教唯識學。他用佛教世界觀建構起來的理論構架在今天已經過時,甚至他本人在晚年也不再這樣去表述問題。我要在此指出的是,他在這個理論表述中體現出的佛學精神在他一生的思想和著述中一直存在。到了晚年的《人心與人生》一書中,這種精神主要表現在他對人類文化最終歸宿的預測上。因此,閱讀《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對理解和研究梁漱溟以后的著作乃至于他個人的生活都是有意義的。此外,梁漱溟在這個理論表述中還表現了一種進化論的精神,這主要表現在他對人類文化史發展的三段劃分上。
進化論的影響一百多年以來滲透到了許多領域。懷特海曾提出對西方十九世紀思想界產生重大影響的四個概念,其中之一即演化的概念。這種演化的觀念在進化論那里曾得到極其充分的表現。自嚴復譯《天演論》以來,進化論的這種精神也影響到了中國。受進化論影響的一些學說如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柏格森的生命主義等也在中國一度極其流行。在梁漱溟的這部著作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對這些學說頗感興趣。他在解釋人類文化史時提出人類要解決的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有著邏輯上的先后順序。正常的人類文化應遵循這個順序,違背這個順序就會出現類似印度、中國的文化早熟現象。因此,他隱約地把人類文化史描述為一個演化的過程。這種演化的觀點使得梁漱溟對三方文化的研究失去了比較的意義。但直至去年,中國著名的社會學家、馬林諾斯基的學生費孝通還將此書與本尼迪克特的《文化模式》相比較,我則認為這只是一些溢美之辭。
這種進化的思想在梁漱溟以后的思想中也不斷地明顯起來。他將柏格森哲學和中國的人性論結合起來以后,就把人類文化的歷史表述為上承生物進化史的生命本體的進化過程。雖然他于一九四九年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曾批評直系演進論的文化觀,強調各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從而在中西文化的相異性方面作了比較成功的說明;但是他仍然認為中國文化所以高于西方文化就在于它比西方文化表現了人類的本質,西方文化則尚很強地保留著生物性。至于印度文化則最徹底地擺脫了生物界的束縛,表現了生命本體的性質。于是,三個文化系統就形成了人類文化的進化過程。在梁漱溟后期的文化觀中,用來論證中國應在自己的文化基礎上實現現代化的理論根據正是這種文化進化觀,而不是中國傳統文化在未來社會中的現實作用。梁漱溟這種用進化論的哲學觀來論證中國文化改造的理論方法在中國是很有普遍性的。在中國,無論馬克思主義的文化觀還是全盤西化的文化觀都表現出這種進化論精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是受到了摩爾根的直系演進論影響的,它強調社會主義高于資本主義社會形態,希望用這種哲學觀來克服資本主義的弊病。全盤西化論則強調資本主義是社會發展必經的階段。
中國的文化討論之所以一直未能擺脫這種進化觀的影響,有兩個原因。一是中國的思想家們一直沒有擺脫形而上學的影響,總要去尋找一個哲學上的原則作為探討文化問題的根據。幾年來的文化討論中,無論是社會學家還是政治學家都沒有擺脫這種哲學化的傾向。在中國,幾十年來始終未能形成一個獨立的文化理論體系,也沒有任何一個完整的改造中國舊文化的具體設計。另一個原因是,中國思想界沒有接受進化論貢獻給人類思想家們的另一個概念:選擇。達爾文的“自然選擇”被后人改造為“人為選擇”并用來解釋文化現象和科學理論形成的機制。在本尼迪克特、卡西爾、波普的理論中都表現了這種選擇精神。在西方思想家們的工作中,選擇的觀念比演化的觀念顯得更有活力。然而,要中國思想家接受這一觀念,還需要時間。
梁漱溟接受柏格森哲學的過程分為兩個時期。一九二五年以前,他主要是從佛教唯識學的立場上來評價柏格森哲學。一九二五年以后,他企圖吸收柏格森哲學改造中國傳統的人性論學說。《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尚屬第一時期。在書中讀者可以看出梁漱溟對柏格森哲學的形而上學部分的理解是很膚淺的,并且出于其佛學觀而持否定態度。無論梁漱溟還是其他中國思想家對于柏格森哲學的理解都是很不夠的。柏格森哲學中最受中國思想家歡迎的是他的創造進化論,而不是其他部分。柏格森試圖在康德哲學的基礎上進一步批判機械主義哲學。梁漱溟和其他中國思想家們都看到了這一點,但他們并未去研究柏格森哲學和康德哲學之間的內在聯系。梁漱溟認為柏格森哲學在西方哲學史上有劃時代的意義。其實在批判機械論的形而上學方面,它是一種倒退。它只是將人本主義哲學向前推進了一步。中國哲學界也并未準確理解柏格森哲學之類的非理性主義和此前哲學之間的關系,反而認為它們是近代人本主義哲學的反動。在這里,評價梁漱溟以及中國思想界對柏格森哲學理論本身的理解是否準確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賦予這種哲學的歷史意義。從梁漱溟開始就把柏格森哲學的出現作為否定西方近代資本主義文化的根據,作為中國文化將在世界上起作用的預兆。這種思潮到了一九二三年的“科玄之戰”時達到了高潮。此后幾十年中國對科學主義的批判一直沒有停止,而這一思潮則以此時為濫觴。任何一種文化因素、文化產品在傳到另一個民族或文化系統中以后都會和那里舊有的文化結合在一起,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發生和它原來不同的作用。柏格森哲學在中國的命運大約就是這樣一個實例。
雖然梁漱溟在本書中對人類文化的未來和中國文化的復興作了預測,但他仍然認為對于西方文化的科學和民主要無保留地接受下來。然而在幾年以后,他便改變了這個結論。一九三○年他反省《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時說道:
我在民國十年講演《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時,即尚不曾發現今日的問題。那時模糊肯定中國民族盡有他的前途,在政治和社會的改造上,物質的增進上,大致要如西洋近代或其未來模樣。便是原書“對西洋文化全盤承受”的一句話了。于如何能走上西洋近代政治制度的路并未之深思;產業如何發達,分配問題如何解決,總覺此誠費研究,而政治果有路走,這些總不會沒有辦法。“假以時日,自然都有解決的一天”。由今思之,這不是作夢發呆么?
在寫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時,梁漱溟只考慮到討論文化不能停留在物質產品的層次上,應該討論作為文化根本的人生態度的不同。對于中國人能否成功地接受科學和民主,他尚未及討論。到了二十年代后期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在這時寫了一系列文章:《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我們政治上的第一個不通的路——歐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我們政治上的第二個不通的路——俄國共產黨發明的路》,等等,對中國能否接受西方近代文明作了新的探討。他的結論是:“我已不認中國人不能運用西洋制度是一時的現象,我疑心中國人之與近代政治制度怕是兩個永遠不會相聯屬的東西!”從此,梁漱溟開始論證中西文化的不同處。并且他還認為,中國不能照搬西方文化,不僅因為中西文化各自的特殊性,尤其是因為中國文化優越于西方文化。由此,他主張中國應在自己文化的基礎上實現現代化。他在河南及山東農村實行的鄉村建設就是這種意義上的一個嘗試。但是,梁漱溟仍然想吸收西方民主政治中的一些因素,這種因素是中國傳統文化結構中不具備的。由此看來,他最終還不是一個頑固的徹底的守舊派。
人們認為梁漱溟是當代新儒家的代表人之一,認為他繼承了明代儒家王陽明的思想,并在行動上努力實踐儒家的社會理想和人生哲學。我由此想到的是:無論是主張全面引進西方文化的一派,還是主張應在中國傳統文化基礎上吸收西方文化的一派,他們大多數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缺乏具體的設計和微觀研究。中國目前關于現代化問題的討論缺乏一種實證精神,卻充塞著濃厚的形而上學空氣。中國學者目前需要做的是實地考察中國傳統文化和制度在當今中國社會現實中是如何發生作用的,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哪些因素可以憑借功能的改變在未來的現代化社會中起作用,西方文化移植到中國來有哪些現實可能性,西方文化引入中國后會在哪些方面與中國舊有文化發生沖突,這種沖突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會發生哪些影響,等等。一九一一年以來中國的社會歷史已經積累了豐富的材料,但七十年來很少有人對這些材料作實證的考察、實驗和總結。最近已有幾位著名思想家意識到這個問題,開始在學術界呼吁這種微觀研究和具體設計。
一九八九年七月于北大蔚秀園
(《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陳政等編錄,商務印務館一九八七年二月影印第一版,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