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麻
早就有學界前輩和見識深邃者提醒甚至告誡說,比較文學研究實非易事,近年來這類文章一涌而現,弄不好會使比較文學庸俗化,有其名無其實,將敗壞人們對這門學問的胃口。可盡管不時有這種免使頭腦“發熱”的“防疫針”打來,文學研究界熱衷于比較研究的勢頭眼下仍不見落,有味、耐讀的論著也日漸多起來。看來,人們對比較文學的熱情或興趣,怕很難僅僅以迫浪頭趕時尚的心理來解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文學界的視野在不斷地拓展,中青年學者們的外語能力也見長,少有人再甘心于做井底之蛙,于是,雖然未必都想專搞比較文學,一試身手者終不乏人。這其實不難理解:閉關自守的文學觀念窘迫之時,正是比較文學研究興旺的契機。
當今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者還很少是正兒八經科班出身的。不是研究中國文學的“入贅”到外國文學里去,就是搞外國文學研究的兼理“娘家”事。有的人為此很替中國的比較文學感到臉紅,歉疚,覺得理不直,氣不壯。其實這樣自慚形穢,本大可不必。國外研究比較文學的,不管是歷史較久的法、英各國,還是美、日等新進后起之秀,也大都是要求學生先以本國文學或外國文學為立足點,然后擴大眼界旁及其他。還沒聽說對本國文學或外國文學均無根底,一搞比較文學就成功的。這好比重心和支點還沒站穩,更何談邁腿跨出去的情形。因此,有本國文學或外國文學做根基,是學做比較文學研究的起碼條件。雖然這遠不如中外兼通,終究比那種對中外文學兩邊都一知半解或浮光掠影,卻竟敢發大而無當之論,空洞概括的比較文章要來得扎實,能服人。比較文學是在沖破一國文學研究的狹隘天地后逐步發展起來的。我們起步較遲,就不能奢望一步邁向比較文學研究的前沿。任何個體成長都無法逾越種系的發育過程,唯一可行的是濃縮某些發育環節來爭取成長的時間。
楊武能的《歌德與中國》一書,是老老實實做比較文學中較早的所謂影響研究的成果。他本是研究德語文學的,做碩士論文時的題目就是《<維特>和‘維特熱》,此后這種興趣擴大和深化,進而全面梳理和闡釋歌德與中國現代文壇的種種因緣。作者在本書中著意分析和提醒人們注意的現象,使所謂的影響研究擺脫了陳舊感,令比較文學研究者另眼相看。譬如,歌德的作品對中國文壇的影響,并非是直接對應的,完全同質的,而有相當程度的錯位和參差。中國的五四時代和德國的狂飚突進運動雖有某些類似,畢竟其內涵和格調難以劃一,因此,受《少年維特的煩惱》的啟示而在中國現代文壇出現的一些書信體小說,就與母本若即若離。像五四之后,“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的詩句,幾乎成了情感覺醒者的控訴詞,可它反封建禮教的色彩卻比歌德的作品濃得多了。其中的異同、分寸乃至機理和原委,是大有說頭的。分析者的提示使人們深思,講文學的影響研究,決非是僅以幾件事例,便得出A影響了B的籠統結論所能道盡的。所謂的文學影響,本質是兩種文化體系交融后的復雜效應,簡單的判斷有時真會成為一種嘲弄。還有個更奇異的例證: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中那個名叫迷娘的意大利女子的故事,到抗戰前后傳進中國,變成了“從蘇州買來的”香姐被父親逼迫賣唱,最后激起人們義憤的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這種奇異的影響與變化,除了如郭沫若所講,說明歌德“他這個人確也是不容易了解的”,還有關于中德文化的諸多異同關系需要解釋。
同樣,歌德對中國文化和文學的印象和理解,也很耐人尋味。歌德熱衷于了解中國,讀中國文籍,對中國贊頌備至的十九世紀初,恰恰是歐洲人冷淡中國的時期。同是德國文化偉人,黑格爾曾在他的歷史哲學中把中國拋在世界文明進程之外,而同期的歌德卻從中國文學中發現了感人至深的東西,并由此激發出他的關于“世界文學”的意識。先不管這個眾所周知而曾令許多人頗費口舌加以解釋的矛盾事例,至今是否真正說透辟了,起碼它表明,文學影響和接受是個相當復雜和曲折的過程,不好將其簡單劃一,也很難一語道破其中的奧秘。楊武能的態度是盡可能地條分縷析。他就像反對“外國月亮比中國的圓”的說法一樣,也不相信“中國月亮比外國的圓”。實際上,任何國家和民族之間的文學影響,都免不了甚至天經地義地會有某些“誤讀”的效果。歌德讀過中國的小說,把中國想象得那么清澈,明朗,一派詩情畫意。《歌德與中國》的作者敢于指出:“由于這種接觸和了解的片面性,歌德對于中國的認識就很難正確和全面”,使人看出他對影響研究的不肯淺嘗輒止或輕率武斷。其實,正是文學影響的種種復雜效果,才使其有別于其他如政治或哲學思想的影響,也賦予比較文學研究以特殊的意義和風格。如果不正視文學影響中的一脈相承與陰錯陽差、大同小異與貌合神離、相反相成與涇渭分明等等既相似又不同之類關系交錯并存的真實情況,那不但會把比較文學漫畫化,更談不上什么深入揭示文學內在的本質特征。而后一點正是人們搞比較文學研究的最終目的。
同時的歌德與黑格爾都對中國有片面的印象,但他二人并非一個是半斤,另一個是八兩。要說“誤讀”的話,兩者不可同日而語。這種不同是文學和哲學、感性和理性、美學和歷史的不同。或者說,一個可以理解,應該諒解,而另一個則得錙銖必較,厘訂辨正。理性必須名實相符,科學的真實尺度容不得想當然的神往或憧憬;而文學藝術的價值觀念本性卻允許甚至得益于作家們的非科學真實的幻想和虛構。這種名與實大相徑庭的異地異國文學形象,之所以有意境,有耐人尋味之美,便在于它是與實在游離的“非我”之夢,是能從中窺見“他者”的“魔鏡”。人們常把文學藝術比成“鏡子”,可最不該忘記說明的還是這個“魔”字。伏爾泰改編《趙氏孤兒》就有“魔力”,卡夫卡寫《長城》比他的《城堡》更有東方“魔性”色彩。同樣,楊武能在《歌德與中國》里說《中德四季晨昏雜詠》包含著歌德的復雜情感乃至體驗,“滲進了不少德國的成分,再不能僅僅稱作‘中國的了”,也是旨在發掘文學有別于一般科學的特色和個性的。這使人想起電視上那句流行的電腦廣告詞:“人類失去聯想,世界將會怎樣?”科學已經在借鑒文學藝術的聯想特征,而文學藝術如果不能發掘出和自覺到自身的這種獨特性,那不管轉換比較研究還是別的什么研究方法,都是華而不實,與文學研究的宗旨南轅北轍的。
以這種眼光來看歌德與中國文學的關系,做比較研究,無論如何不能忽視他的“世界文學”的名言。歌德提出的這個與比較文學休戚相關的文學觀念,本是與中國文學有瓜葛的。他早已表白過;“我堅信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世界文學正在形成,而在未來的世界文學中,將為我們德國人保留一個十分光榮的席位。”后來又說,“我深信正在形成一種世界文學,深信所有的民族都心向往之,并因此而做著可喜的努力”。而正是中國文學使歌德的這一信念日久彌堅。他在讀過明代小說《好逑傳》后,深感“中國人在思想、行為和感情方面和我們幾乎一樣,讓我們很快就感到他們是我們同類的人”,從而下了最后的結論:“我愈來愈深信,詩是人類的共同財富,它隨時隨地由成千上萬的人所創造出來……民族文學在當今已沒有很大意義,世界文學的時代即將來臨,而我們每個人現在就應該出力,加快這一時代的到來……”
德國大文豪這么“崇華媚外”,不知是否會讓那些痛恨“崇洋媚外”的中國人覺得寬慰,或者喜出望外。其實,當真如此,仍距離文學的三昧尚遠。按科學理性來說,不管是中國人的“崇洋媚外”還是外國人的“崇華媚外”,都顯而易見是謬誤的。但文學藝術的“崇”或“媚”,則蘊涵著人們審美的旨趣,價值的期待,它們應該被體諒,也應該容許這樣“非我”的心馳神往。那種認為“世界文學”便意味著未來文學的清一色面目,甚至奢望將來世界文壇是中國文學的一統天下的看法,并沒比清末辜鴻銘宣稱“中西固無二道也”的籠統預言有太大的區別和深化,也未必符合歌德“世界文學”范疇的本意。正如楊武能在《歌德與中國》一書里考索的,歌德確實有否定民族文學的不妥言詞,可他畢竟多次說過這樣的話:
既讓不同的個人和不同的民族保持自己的特點,同時又堅信只有屬于全人類的文學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文學,這樣,就準保能實現真正的普遍容忍。
這兒講的世界,并不意味著要求各民族思想變得一致起來,而只是希望他們相互關心,相互理解,即使不能相親相愛,也至少得學會相互容忍。
好長時間以來我們就在談論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世界文學,而且不無道理:須知各民族在那些可怕的戰爭中受到相互震動以后,又回復到了孤立獨處狀態,會察覺到自己新認識和吸收了一些陌生的東西,在這兒那兒感到了一些迄今尚不知道的精神需要。
這些話中多次出現的“容忍”和“精神需要”,不知道是否符合德文本意,但歌德旨在通過文學實現各民族之間的心靈溝通與精神交流則是無疑的。也許這才是他說“世界文學”的本意罷。為旁證這一領會,不妨再復述一下在二十年代就被譯為中文的《少年維特的煩惱》里的一段議論,仿佛也有助于詮釋“世界文學”的內涵。歌德在其中說:“的確,我們生來就愛拿自己和其他人反反復復比較;所以,我們是幸福或是不幸,全取決于我們與之相比的是些什么人;所以,最大最大的危險,就莫過于孤身獨處了。”(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楊武能新譯本)這段話在二十年代中國文壇對比較文學所知甚少的時候,大都被當做維特的人生體驗來品味。其實現在看來,歌德這不是把比較方法與“世界文學”溝通起來了么?或者說,歌德所期待的是世界各民族借文學以彼此理解,反過來,不同民族文學的比較、融匯和汲取,又可構成世界文學的恢宏整體。所謂比較,不是為了歸一,也不單單是自我區分,同與異俱含其中,而且相互依存。這種以比較為方法特征的文學研究,是與“世界文學”的偉大遠景密不可分的。如果能在這一層上加深認識歌德與中國文學的關系,那么《歌德與中國》對眼下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意義,便超出了那薄薄的頁數了。
(《歌德與中國》,楊武能著,三聯書店一九九一年七月版,4.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