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明
大概是由于生存環境特別艱苦,凡事都需要周密謀劃的緣故,中國自古而來就有非常發達的謀略文化。
在中國謀略文化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它以各家各派的計謀韜略為核心,在內有獨特的精神運思之術(此謂之“心術”),在外有大量警戒愚智的歷史事例編聚(此謂之“通鑒”、“匯覽”)。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關于治國、謀兵、謀權、處世、戍邊、謀財的智謀韜略向來就是與科學(技藝)、宗教、藝術、哲學相并列的一種獨立的文化樣式,甚至在先秦至兩漢(魏晉玄學興起之前)期間,謀略在觀念文化領域還一直占據著軸心地位。先秦諸子百家、縱橫策士、王公大臣對智謀韜略從特殊期待,漢代賈誼、晁錯、陸賈、王符、董仲舒等人對亡秦經驗的大反思與對治國、戍邊、削藩、為兵之策的系列論述均可以為此作證。而這種文化結構樣式及其發展勢態,就注定了謀略文化對中國必有源遠流長的影響。
但是,重要的不僅是源遠流長,而且是在種種計謀韜略的背后。今天,只要你到某些地攤、商場或官場上一混,你立刻就感到某種謀略文化的氛圍。你并沒有親眼看見古人設計出來的某條計策在被搬用,但是在人與人之間那種討價還價、虛與周旋和狡黠算計中你分明看到了一種活生生的謀略。這是一種文化氣質,大概它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文化精神一類。當我們看到感到謀略文化對本民族文化心態發生了彌散性影響的時候,我們能夠感到這是一種氣質性氛圍性的彌散。它不是一些計謀法術的簡單搬用,而是比運用計謀法術要內在得多、復雜得多、也要深刻得多的內在精神。
顯然,一種文化的內在精神要比該文化外在的知識、觀念結構遠為重要。一方面,它是一種文化發而為外的智慧依據,另一方面,對它的獲取是來自于該文化環境、氛圍的長期浸染。古人設計的許多計謀條款早已經死了,比如商鞅的用奸連坐制、以軍制制國,韓非的馭臣七術,但是,在這些計謀法術背后并旋繞于所有計謀法術,奇兵詭道之上的那種精神氣質卻并非早已作古。它象亡靈一般地籠罩在活人的頭上,常常在某些特定的文化圈跟著自然生命的演進一代一代地遺傳。這種遺傳方式使內在的文化精神比外在文化的知識觀念具有遠為強大的生命力。比如一個文盲,他不必經過任何知識訓練,也用不著研討任何古代的計謀文本,但是他舉手投足、言談行為、處事方式可以無一不是此文化中人。他不知道三十六計,但他同樣可以城府深深,狡詐多疑,非常自然地運用各種法術權謀。他不通過對古代文本的間接領會,而直接受各種習俗、故事、表情乃至于情緒氛圍的影響,從而在亞文化圈內經過自然生命之習俗浸染的方式來養成一種獨特的智慧,因此他完全可以不是一個文化人,但卻比文人更為頑強地承續著謀略文化的精神。由于他對謀略文化的內在氣質不是通過理性研討來達到認同,而是通過自然習俗來長成的,其達于骨髓的程度甚至可以比文人還深入百倍。
這樣的事例可以舉不勝舉。它啟示我們:對謀略文化的關注,不能僅僅注重其外表智能的層次,而要深入到其內在精神氣質的探討。同樣,對任何文化種類的關注,也都不能僅研討其外在的知識觀念結構。內在的精神氣質,即其內在背景中對人、對物、對事、對我之基本關系的設定和精神態度的取舍,往往是一種獨特文化樣式的靈魂和依據。據此,我們方可以來看看何謂謀略文化的內在精神。
從范圍界域上說,科學在人與自然之間,宗教在人與神之間,審美在人與對象的外觀之間,而謀略在人與人之間。表面上,無論是范蠡、孫子的兵家之謀,還是管子、孟子等人論謀事謀政,都一再強調天時、地利、人和,尤其是兵家,幾乎謀盡了各種自然地貌對為兵勝負的利害轉換。漢儒也一再強調要謀盡天人之際。但是,這些謀天、謀地、謀道的背后,實質都是謀人。因為在所謂“自然之謀”的背后,謀略假設了一種基本情態:人和人之間利益的拒斥和紛爭。因而,對兵家而言,所謂“收地利”的實質是要收人利,從而戰勝對方;對王者而言,實行耕戰政策、順乎自然節泛、借天道以制人是要治國安邦、牧民強兵以稱霸圖雄或保證萬世基業。
謀略運思的界域在人人之間,而對人人之間關系的取舍,其基本規定是:一、在人人之間物質利害關系和友愛、依托等等眾多精神關系中,它只取定利害關系;二、在利害關系之協作、互助與爭斗的兩個方面中,它又只取定對立紛爭的一面。因此,“爭”是謀略的基本智慧依據。其發而為謀劃主體的基本精神態度則是“奪”。因此,在智慧根基上,謀略與道德的依據恰恰相反。道德的依據在于和,在于人我利益的協調,在于人人之間的互為和責任,而謀略的依據在于對立,在于爭斗,在于謀者為自我利益的謀算和爭取。所以,如果說道德自律的智慧是一種為他而內化神圣的智慧,那么,謀略的智慧則是一種為我而算計功利的智慧。深入一點,甚至可以說,道德的依據是人性善,謀略的依據是人性惡。
謀及自然,在謀略系統中,不過是上述人我關系設定的延續。就正如自然物的產權只是在人人之間的利益分割中才涌現出來,將自然作為謀略設計的一個環節也只是因為人們要圍繞自然之利并利用自然之利去進行爭斗。假如人不與你爭,你還謀什么?假如人不同你爭自然,你就只順應自然,假如人不在自然之勢上來爭斗于你,你就不必用自然之勢來制勝于人。假如人人都安于自然,“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那你就根本用不著借助天道、借助地利、借助人和來謀求治國牧民。所以毫不奇怪,中國傳統謀略智慧的成就集中體現在兵家、政治權謀(法家)、外交之謀(縱橫家)以及人事謀劃(儒家、陰陽家)中,而在中國同樣十分發達的醫藥、農工、實用技術領域從來就沒有謀略之說。《尚書·大傳》說:“周公先謀于同姓,同姓從,然后謀于朋友,朋友從,然后謀于天下,天下從。”無論同姓、朋友還是天下,能夠為謀而從者當然都是人。
這種對人我關系的基本取舍和價值設定決定了謀略文化精神的一系列基本內涵。
第一,在思維方式上,它決定了謀略型思維既不是科學性的邏輯思維,亦非審美、宗教一類的感會領悟,而是非常實在的以實用價值判斷為基礎的價值推導。《商君書·農戰篇》說:“今民求官爵皆不以農戰,而以巧言虛道,此謂勞民。勞民者其國必無力。無力者其國必削。”“圣人知治國之要,故令民歸心于農。歸心于農,則民樸而可正也。紛紛(純)則易使也,信則可以守戰也。”這些話中的每一個判斷都是價值事態判斷,而非純粹的事實判斷,其本身就是一些價值指標。為謀的目的在于實現這些價值事態之間的轉換勾連。因而謀略型思維不是要求真,而是要求利,以智力的運作來求取人我利益的轉化增殖。這樣的目標就決定了謀略在思之性質上不是科學之思,而是實用功利之思。
第二,在智慧意識上,它養成了一種獨特的智在于謀利的智慧意識和任智精神。在謀略文化的背景中,“智”既非用來實現神圣超越,亦非用來追求客觀真理,而是直接用來謀求功利,這種狀況在春秋戰國時期表現尤為明顯。因此,不僅在此文化圈中“智”、“知”總是與實用功利相關連,而且還必將把人人之間直接的利害紛爭轉化為智力爭斗。任智而不是任力,以智勝而不是以力取必將為人所尚。故而自古以來,中國有那么多的儒將英雄、軍師智士、權謀輔佐,而智慧也因此而成為謀利中的一個精神環節,并通過謀略的方式直接參與人我之間的利害爭斗。
第三,最重要的是,在精神態度上,它養育成了一種非常獨特的價值理性態度。一方面,此所謂價值并非宗教(神圣)、藝術(美)、科學(真)之類的精神價值,而是實用功利價值,另一方面,此所謂理性也并非知性理性、科學理性,而是在利害攸關的壓迫下的一種獨特的理知。由于將斗智楔入爭利的一個環節,這種任智精神迫使人不得不同直接計較利害得失的自然反應狀態相疏離,從而保持一種克制的理智。在許多情況下,比如在兵戰、謀政、伐交之中,正因為利害關系太大,而敵對雙方又都是要較智制勝的,因此,你就不得不克制、冷靜、理知,否則你就將上當受騙,大禍臨頭。
這種價值理性態度深刻地養育了中國人韜光養晦、以曲求伸和忍術一類的智慧。孫子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計篇》)故“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恨而致戰;……怒可以復喜,慍可以復悅,亡國不可以復存,死者不可以復生。故明君慎之,良將警之。”(《火政篇》)正因為利害關系太大,所以為兵為謀者必須去情制怒,完全以利害謀劃為依據,而不以情感喜怒為轉移。這種制怒去情的態度進一步轉化為深謀遠慮、迂回致勝的原則,其所包含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側面就是“忍”。在精神情態上,“忍”是很值得研究一番的。“忍”并非無,它是忍而智,抑而近于無。因此,其制怒并非無怒,去情亦非無情,它是大怒、大情、大欲強行抑制于心底而生發出的強大的意志,這種意志因此足以能抑制住一切小情小欲。此謂之小忍與大謀的關系:“小不忍則亂大謀。”惟其在心底里是大有、深有,所以它能夠寂然不動,志定如山,泰山崩于前而神色若定;惟其是抑而近于無,所以它又能夠出奇地冷靜、客觀、精思純一。此所謂其靜如山、其動如虎的積態蓄勢。所以,“忍”并不是就罷休了。對內而言,它有意志堅綿、寂然待機、以柔克剛、循勢而動的含義;對外而言,它有洞觀利害、預知禍福轉換、謀求東山再起的用意;對主客關系而言,它又有物我分離、虛以待物、以靜觀物的特征。這種忍術智慧從兵家之謀、為政之謀極大地發揮為中國人一般的人生智慧。由此,張公百忍、韓信受胯下之辱、越王臥薪嘗膽(不只是“嘗膽”,還嘗過吳王的糞便)、劉備用韜晦之計、君子隱忍以行、文人保命全生,達者激流勇退、智者含而不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類就成為中國智慧一個非常富有特色的側面。而提高到人生之謀來講,這種洞穿利害、以忍讓韜晦來謀求禍福轉化的智慧已經不是一種粗陋的、謀求一時得失的陰柔之術,而是具有智者于利害禍福高瞻遠矚的達觀慧度。
馬克思說,中華民族在一切實際事務中遠勝于西方人,當是指中國人這種發之于謀略智慧的內在精神而言。
但是,作為活的精神,光講謀略文化據以發生的對人我關系的基本設定、運思方式及其價值理性態度還不夠,它還應包括置身于該文化圈中人面對社會、他人、世界的某種基本心態。這是真正活生生的東西。三十六計可以不必學,但是,在三十六計背后的設計者和使用者的那種對人、對事、對社會的基本心態必將通過謀略文化圈中彼此的應對、領會在人的靈魂深處發生一代一代的回響。深入靈魂的滲透必將是基本文化心態的滲透。我以為,這就是謀略文化的某些基本氣質為什么在計謀本身已作古多年之后仍然能在活著的人身上代代遺傳的根本原因。而況古人的某些計謀即使在今天也并非都已作古。
不妨再回到對謀略智慧依據的分析。
謀略取定人與人關系中的利害紛爭,并且據以發而為以謀以智的方式去主動地爭。這種對人我關系、價值目標和應對方式的取定并非毫無原則,因為在謀利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道德判斷問題。由于在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在國與國、軍隊和軍隊、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之間確實存在著利益的對立和爭奪,故此,在敵對雙方之間謀略的使用存在著一定的適應性和合理性。在此,常常兵道就是詭道,正道就是謀道,不講規則就是規則。但是,如果將這種謀略原則普泛化為一種人人之間關系的基本原則,普泛化為一般的人生人事之謀,尤其是普泛化為以互為協同關系為基礎的領域內處事應對的基本原則,那么,其所產生的影響必將害莫大焉。
為謀之利在于“爭”,而為謀的手段在于“詭”。故而兵者,詭道也,謀者,蒙也。蒙之為謀,正是要在暗中算計。孫子說:“攻其無備,出奇不意,此兵家之勝也,不可先傳也。”曹操注:“傳,猶泄也。”(《十一家注孫子·計篇》)因為謀是以智取勝,以謀劃韜略制勝,而非以力斗,所以,泄謀者必敗。泄謀謂之“奸”,此為兵家、謀家之大忌。所以,謀略的規則就是詭而蒙,所謂“陰謀、”“密謀”、“策劃于密室”是謀之為謀的基本特征。由此就注定了:在競爭方式上,謀并不是在公開規則下的平等競爭,而是在無明朗規則之下的任智巧奪。此為謀略文化現象學背景中的“無知之幕”。
一片無文明程序、無雙方互守之明朗規則的黑暗幕布籠罩著謀算爭斗的人們,如果不是為著某種神圣目標或某一個宏大群體的正義追求,那些爭斗者心理之陰暗無助自可想而知,其互相由利益的傷害而延伸于心靈的傷害可想而知。在正義規則不能朗照的謀略地帶,人決不能坦誠,因為坦誠者敗;人決不能相互信任,因為輕信者亡。大而言之,是敗是亡,小而之,是失是虧,在相互的利益虧害之中幾乎是本能似的必然彼此應對養成陰暗心理。在此,人與人之間的機心、算計、猜疑、孤獨、晦暗、虛偽、恐懼、設防甚而殘忍是必然的,人心之受到傷害也是必然的。可以說,對方為謀之詭詐的程度有好深,其對人心的傷害就有好深,人被傷害的程度有好深,其對同類的仇恨就有好深。“同仇敵愾”,是面對敵方陣營的情態。如果在同一個陣營之間亦互相謀算,此陣營的凝聚力必將傾覆瓦解。無知之幕的高懸養成人的陰暗心理,而陰暗之養成,又是出于自我保護。故而,恐懼是謀略地帶的人的基本心態。
中國古代有非常發達的謀略文化,然而中國自古以來也有宏大深厚的正義的呼聲,有隊伍龐大、生生不息的魯迅所說的那種敢于舍身求法、拚命實干的“民族的脊梁”。正由于這個緣故,幾千年的歷史變換中國文化仍然保持了強大的生命力和凝聚力。當孟子把公孫衍、張儀之類無原則的謀略家稱之為“行妾婦之道”,當公元前二一八年九十七歲的荀子為自己過去不肖的弟子李斯相秦而憤然不食的時候,他們是在維護正義,為謀略與道義的界域劃定界線,以鄙棄“不義之謀”的方式來捍衛“道”的純粹性。魏晉之后,在顯文化領域謀略形態逐漸讓位退隱體現了文明戰勝邪惡的歷史走向。這種對“道”的純粹性的捍衛、這種歷史走向提示我們:在越是文明化的社會中,謀略在文化領域占的比重越小。人們通過法律、通過道德、通過社會制度的確立、通過一系列明確無誤的社會法規乃至于通過宗教來扼制謀略文化的繁衍,甚至要在某些文化領域和社會活動領域不同程度地消滅為謀的可能性。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正義與邪惡之搏斗的一部分就是文明法規、正當權益與謀略文化的搏斗,而文明社會中為謀的可能性則是文明法規的漏網之魚。
法之于謀在于禁。但在許多領域,禁謀的疏漏是無法避免的。由于社會中人我利益的對立總是程度不同地存在,自古而來,在各種法規之下總是令人遺憾地存在著太多的“漏”的可能性,甚至有的法規其自身就是“漏”的產物。規則自身成其為“漏”,意味著規則本身被謀略化。比如在先秦時代,道德自身被謀略化的現象就數已有之。衛人吳起帶兵打仗,士兵有病疽者,吳起為他吮吸,其母聞而大哭。有人問她:“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她回答:“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于敵。吳公今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史記·吳起列傳》)吳起吮疽實為以善行而買人心。齊宣王為了示慈愛于民,也曾有行“仁術”之說(《孟子·梁惠王上》)。“仁”而成為“術”,意味著它已經變成謀利的手段,從而失去了作為“仁”之根據的誠信。道德在此已喪失其道義的依據。在謀略心態的機心、恐懼之下,不僅道德建立不起來,甚至任何文明的規則亦將由于人人之間缺乏起碼的誠信而無法樹立其權威,這將是真正虛無主義的心態基礎!
在對謀略文化機制缺乏正面研討的情況下,近年圖書市場掀起的“謀略熱”未免使人疑惑。真正令人擔憂的恐怕并不是我們能否繼承古人的謀略智慧,而是殘存或復活的謀略文化連同謀略心態一起能否被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