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源
1971年,一個15歲的少年不聲不響地走進廣播藝術團,坐在指定的位置,開始吹圓號。此后,位置幾經變換,拉小提琴,敲打擊樂,學習指揮,一派眼花繚亂景象,卻都不是他最愿意的。
他就是金巍,一個在西洋音樂領域和流行歌壇睡了21年的夢幻者。
1992年,一盤名為《紅太陽》的聯唱音帶悄然問世,轉瞬間即如斷線風箏般上升,在死寂的流行歌壇膨脹、爆炸,半年內銷量逾越500萬大關,以一個驚人的紀錄傲視大陸所有自編帶及引進帶。編配、指揮這盤音帶的正是金巍。這件事把他抬進紅紅火火的大腕行列,然而他卻高興不起來。
再過個把月,中國唱片總公司將把一張歌壇人士無不垂涎的金唱片裝進金巍的衣兜里,以表彰他為《民歌聯唱四十首》音帶的巨大成功所做的貢獻。
對任何具備藝術創作潛質和欲望的人來說,“別人的東西”都是需要擺脫的糾纏,需要跨越的障礙。10多年來,渴望寫歌能夠寫歌且能寫出好歌的金巍始終在釋放他人作品的輝煌中折磨自己,并在譜寫自身旋律的努力中搜尋自我。
因為金巍沒提起過,所以我無法知道他緣何走進音樂門檻的。但是,在這早期培養起決定性作用的行當中,一個15歲才開始真正學習西洋傳統音樂演奏、指揮的人,他的年齡確乎太大了。某種劣勢感逼迫金巍認真審視自己的存在形態,由此引發出種種思考。他不斷變換位置,曾考進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學業未完興趣已消便主動退學;也曾一頭扎入中外哲學的迷宮,兜了一圈便又重返音樂世界。最終,他認可了自己的選擇——為流行音樂作曲。
那是1982年的事情,金巍滿腦子塞著對流行歌曲的興趣和創作欲望,同時感到無從下筆。“那時的流行音樂創作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陌生的,國外幾十年搞出的東西,讓我們幾天、幾年之內完全消化、吸收、變成自己的東西,根本不可能,大家都在探索,我也在探索。”他開列出一個清單:寫出《故鄉》、《我從黃河來》、《藍色的回憶》等十數首歌;為電影《加油,中國隊》、《青年攝制組》作曲;出版輕音樂專輯《健美迪斯科》……這些探索對金巍來說是初學者的習作,年經人熱烈情緒的簡單宣泄,是創作夢想的序曲;對于歌迷們則是一連串陌生的字眼。
流行歌曲的創作特點究竟是什么,如何運用流行音樂的特殊語匯傳達作曲者的內心世界,這是每一位作曲家難以回避且難于統一的問題。金巍毫不例外地為此發愁,為此迷茫。
從1985年起,金巍便隱約感覺到“吃透”的重要性,并加入了“扒帶子”的行列。那一時期,他編配了《黎明前的探戈》、《星光滿天》、《愛的太陽》、《夢的追憶》等一批音帶,從感性到實踐全面領略了流行音樂的特殊韻律,“當時,很多人對扒帶子嘲笑、指責,似乎我們只會笨拙地抄襲、模仿,其實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過程,從扒帶子中,我們受益非淺。可以說,扒帶子造就了一批中國流行音樂作曲家。”
1985年底,金巍應中國唱片總公司音樂編輯王宛珠之約,編配了《中國民歌聯唱四十首》音帶。如果說扒帶子是把握當代的、外面的流行音樂脈搏,那么改編民歌則是直接品味古老的、民族的音樂底蘊。金巍同編輯一道,從浩如煙海的中國民歌中精選了最具代表性的40首佳品,經過巧妙的編配、有機的組合、精心的錄制,終于推出一盤清新明快、優美流暢的民歌聯唱節目,一舉征服了萬千歌迷,僅第一集即發行200余萬,至今仍長銷不衰。隨后陸續編配的共5集民歌聯唱發行總量達400萬,創下民歌編配節目的國內紀錄。
金巍帶著創作的思考去從事創作以外的音樂活動,這次與王宛珠的合作竟成了他創作道路上的轉折點,那之后,金巍寫的歌開始“上路子”了。
然而,外界的目光并沒有注意到金巍的創作狀態,卻緊緊盯在他編配節目的商業潛力上,一些公司紛紛找上門來,除了萬辭難卻的,金巍是能推則推,能逃剛逃,團里繁多的業務他卻無法推辭。幾年間,他先后擔任第二、三、五屆中央電視臺青年歌手大獎賽通俗唱法的樂隊音樂指導,與他所指揮的電聲樂隊一起,為大獎賽的成功和大量優秀歌手的涌現作出了貢獻;1991年5月,金巍與廣播交響樂團合作,在北京音樂廳推出大型交響輕音樂會并獲得極大成功,據音樂廳工作人員說,很長時間沒見到觀眾這樣踴躍、反響這樣熱烈了。“這是一次新的嘗試。‘交響輕音樂,顧名思義是使交響音樂通俗化、通俗音樂交響化,而這無疑也將是我國流行音樂發展的出路之一。”看來,金巍無論做什么,都念念不忘流行歌曲的發展,念念不忘流行歌曲的創作。
的確,如今的金巍早已不滿足于對別人的東西進行改編了,或者說,在改編的過程中,他已漸漸不滿足于原作所提供的框架,成功的作品更需要自身的和諧。金巍想完整地表達自己。他的創作夢想正日益清晰、初見輪廓、融于實踐。在紛亂的音樂活動縫隙中,金巍為電影藝術片《西藏的誘惑》、《上下五千年》、美術片《樂土》、《快樂王子》、《守株待兔》等作曲,并受到圈內人士的肯定。1988年,他終于出版了第一盤流行歌曲創作專輯《永遠愛你永遠愛我》。這是一盤未能廣為流傳但頗見創作功力的好歌,有檔次、有風格,具備流行因素,卻因各種客觀原因悄無聲息。隨后,金巍又陷入長時間的創作沉睡。
直到今年,金巍仿佛豁然蘇醒。夏天的一次相遇,他告訴我,他現在找到真正的感覺了,他要寫一批歌,而且一直寫下去。果然,到了8月,他的十幾首新作進了錄音棚。我聽過縮混后的小樣,意識到這就是真正屬于他的“自己的東西”了。我說:《再次燃燒我》有一種罕見的傷感美,《離愁》聽得讓人坐不住,這些歌才是你應該寫的。他說:這才開始。
金巍的流行歌曲創作數量雖少,但實在值得人們關注。他似乎并不刻意把自己嵌入某種模式,不追趕某種時髦,你無法用鄧麗君或者西北風什么的去套他,他能抒情抒得你流淚,熱烈震得你淌汗,哀婉、或輕快、或剛勁,不拘一格,揮灑自如。但是,一個創作者必定還要有他的主風格、主旋律,否則便在多樣化的旗幟下陷入另一個極端。金巍對這一點十分清醒,在風格多樣的創作背后,他始終保持了涂抹不掉的特性——抒情性。聊起《紅太陽》成功的種種因素時,他說:歷史留給我們非常多有保存價值的東西,當年的政治風云是無情的,但那些藝術家嘔心瀝血創造的藝術是有情的,我相信真情的東西一定能感人。抽去《紅太陽》中的歌詞不提,光那些旋律你就想聽。話題說的是別人的東西,但也是在說金巍自己。
金巍的歌還有一個關鍵的特點:旋律動聽上口。我曾同他開玩笑:你的東西假如也變成電視連續劇主題歌,在電視上來回一播,照樣家喻戶曉、萬人傳唱,直到唱臭為止。這恰是金巍的問題所在,又不單單是他一個人的問題。歌壇確有一批年輕有才的作曲家,攥著很像回事的新歌撒不出去、唱不開來。客觀上的諸多制約暫且不提,主觀上的自我宣傳意識不強是一個很大的障礙。金巍一直未能很好地清除障礙。幾天前,我打電話告訴他,最近上海正搞一個流行歌曲征集比賽,讓他把新作拿去試試,估計沒問題。但金巍不干,他覺得那些新作仍不在最佳感覺中,他要埋頭接著寫,“機會總會有的,如果手里沒有好東西,機會來了也白搭。”
在這個問題上,金巍恐怕還將“執迷不悟”,一如他的寫歌。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認準的事情死活干到底,或者死活不干。他說他不后悔自己走過的路,生活中每一次轉折都是必然的,人要活得灑脫點,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樂趣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