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利
河西走廊,其實是風的走廊,南北兩邊是山,中間正好是個風道。越往西,山越矮,地越荒。風便肆無忌憚地炫耀起自己的粗野來了。
汽車駛出玉門鎮,往哪個方向看,都是戈壁灘。祁連山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眼前一片蒼蒼茫茫,人的目光便融入這無所顧忌的遼闊了。
成千上萬的沙包像成千上萬個墳塋橫陳在面前,很容易聯想起張騫、霍去病、衛青、玄奘以及成千上萬的商人、僧侶、使臣及打了敗仗的將士,在這片荒漠上的跋涉是怎樣的艱難。每一個沙包都孕育著一顆生命。那生命叫梭梭草,它虬結的手指與每一陣風沙糾成死結,被埋葬成根,而它蔥綠的簇新的肢體又重新伸出墳墓。在大自然中,有生命的東西畢竟比沒有生命的東西頑強。
我們在安西吃午飯。安西是被稱作風庫的地方,但這一會兒沒風,不大容易理解為什么被叫做風庫。一個小攤販忙著收攤子,說風要來了,奇怪,好好的怎么來了風?看樹梢在微微地抖,那院子里正滾碾子的農婦慌忙卸驢,慌忙收拾簸箕筐籮。姑娘們則忙著收晾曬的衣服,很有些急匆。
它來了,它從天邊來,削著戈壁灘,跨過溝溝坎坎,騰騰落落,攜裹著成噸成噸的土和沙,奏著恐怖的樂曲來了。天晦暗下來,太陽失去了光輝,像個慘白的面團兒。我們躲在鎮子上的小飯館里,靜觀這首次見到的奇景:那風野得像草寇、像土匪、像鞭子、像殞石;像竇娥的冤魂,呼天搶地。所有的樹木都朝著一個方向,為風王躬腰下跪。街上誰按了一下汽笛,聲音半響,已被刮得無影無蹤了。
跑進飯館里的人,男男女女頭發上、眉毛上全是土,身上腳上也是土,一個個成了灰土貓兒。老板娘和幾個婦女嘻嘻哈哈地罵:“黑小子風!”“兒馬風!”“叫驢風”……這風確是雄性的:雄性的粗暴,雄性的狂野,雄性的蠻橫。大約是女人們先意會到了這一層,一齊哈哈哈地笑起來。“笑什么?牙齜得像狗晃子(狗頭骨)。”老板開玩笑地罵,十足的雄性玩笑。
飯桌上一層厚沙子,我想那羊雜碎上,甚至那湯飯里也少不了沙子。西北朋友告訴我,這種風并不多。那我可不能錯過機會,決心到街上去體驗一下,這樣想著,便推門沖了出去。
每一步都像逆水行舟。我小時在黃河故道上也感受過這種風,但沒這狂烈。一張嘴,滿嘴細沙,牙咬下去咯咯響。脫下皮夾克把頭包上,只露兩只眼,在安西的大街上。在風沙的旋渦里,我活脫脫像個巫婆,踉踉蹌蹌地走,像被扶著,被攙著,又像被推著,被搡著,假如我體重再輕些,大約會被吹起來,我想起了兒時看過的人被風吹到天上去的童話。
在這樣的風中,居然還有人賣瓜。沒有買主,幾個賣瓜農貼著他們的駱駝和驢,駱駝的毛被風吹得全豎起來,瞇縫的眼睛透出幾分迷茫,幾分凄涼。“5分1斤”“4分1斤”“3分1斤”,幾個瓜農對我叫。我深愛這些大西瓜、大白蘭瓜的香甜醇美,在大西北的朋友面前,我好多次留下了饞嘴而貪婪的形象。但是,當我看夠了戈壁灘的蒼涼,當明白潮濕的氣息是從海市蜃樓里飄來,當一片小小的綠洲出現,當賣瓜人干裂的雙唇在嗡動,當馱瓜的駱駝透出凄迷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貪婪的殘忍,我的同情也太蒼白。他們多么希望我能買完,否則這幅凄楚的油畫何必陳列在風沙之中?我建議大西北的朋友多辦些瓜果加工廠,不要候在風中等買主了。
大約40分鐘,安西從風的喧鬧中靜下來了。那幫黑小子們、兒馬們和叫驢們,裹進一股黑黃的沙塵里遠去了,無聲無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