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平
位于鄂西川東邊境、面積3250平方公里的神農架,山高水長,林海蒼茫,峰巒交錯,脊嶺連綿。在海拔3000多米的神農之顛,更是云霧繚繞,常年冰封雪覆,寒冷異常。在這里,百多公里方圓之內,了無人跡,唯有猿聲夜啼,狼群長嗥,給這古老、蠻荒的神農頂平添了一份恐怖,一絲肅殺!
然而,就在神農頂的眺望塔里,有一個普通的復員軍人曾經生活了1000多個日日夜夜。在那些個日子里,他邀山川作伴,與日月共眠,搏風擊雨,以一雙銳利的目光,警惕著茫茫神農,稍有風吹草動,他便會似矯健的獵豹,作神速出擊,消彌火災于將起之際,制止盜伐于猖獗之時。峰巒無聲,山林無語——但靈天秀地的神農架,卻在悄然寂靜中,記取了他不尋常的功業,也記住了他的名字——袁裕豪。
共和國成立之初,神農架頂峰曾駐有一個班的解放軍戰士,日夜觀察山情,護林防火。但由于供給艱難,無法生存,于1956年撤下山去。1985年,神農架自然保護區在神農頂建起了一座鋼筋水泥結構的現代化眺望塔并準備選派一名哨兵長年駐守。其主要任務是防止森林火災,樹木被盜;觀察報告生態情況,保護珍稀野生動物。
但是,這個哨兵誰能勝任?深山密林的荒野之氣,虎嘯狼嗥的恐怖之音,何況還有流傳于世上的諸多關于野人的傳說,誰又有膽量置身此間?
袁裕豪站了出來。這位原廣州軍區某部一個普通的炮手,有著一張堅韌果敢的臉龐和一副筋骨強健的高大身軀。他的出現,使眺望塔迎來了它的第一任哨兵。
在神農架林區,我曾請袁裕豪談談他上眺望塔的初衷。他搓搓骨節粗大的手掌,靦腆地笑了:“其實也沒得什么好講。當時那里缺人,就去了。”
“考慮過環境和生活都會是相當艱苦的嗎?”
“這一點當然想到了。不過,那么多原始森林和珍稀動植物不去保護是不行的。我上去苦,別人上去也一樣苦啊!”
“所以就義無返顧地去了?”
“是這樣。”
其實,說起眺望塔的苦,絕非常人可以想像。雖然保護區盡了最大的努力派人運送給養上山,但實在是難以做到充裕、富足。也確有一臺風力發電機,但由于風太大,扇葉總是被刮壞。他就只能點松明。每到夜晚,伴一盞孤燈和四周的獸聲樹語,更加映襯出眺望塔的孤寂、清冷。那條距眺望塔最近的小溪有幾千米遠,小徑曲折難行,山石上布滿青苔,挑一挑食用水登上眺望塔是一項絕不輕松的工程。為了省時節力,他就用一只大鐵筒接塔頂的雪水。雪水吃得多了,腸胃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損害。又因為山高風寒,塔內陰冷潮濕,時間長了,風濕病也如約而至。有時周身的關節疼起來,他會抽搐不已,直感到再也挺不過去了。到了冬天,山上鋪滿1米多深的積雪,給養上不來自是小事,巡山成了最大的難題。平時半個時辰就能走完的山道,他至少得花上大半天的時間。那不能稱作走,只能叫做連爬帶滾,體力的消耗是驚人的。每次巡山回來,他常常是癱了一般,慢慢地才能挨進眺望塔……這一切他都以頑強的毅力忍受了下來。除了每天往返數十公里的例行巡山,他還得每天十多次登上18米高的塔頂,用望遠鏡觀察百余公里方圓的山林。
5月,是神農架最好的季節。山坡上,竹林裹身,杉葉滴翠,杜鵑搖紅,煞是神秀誘人。而背陰處則幽谷深沉,神秘莫測;石林突兀,奇絕天成。無論晴空萬里時,或云霧纏繞中,神農架那神奇脫俗的身姿容貌,都會讓所有外來者陶醉其中,樂不知返。
但袁裕豪的神經卻無法在這天然美景中松馳下來,因為盜伐者隨可能竄進出林。“篤篤篤”,他敏銳的聽覺捕捉到這令他心顫的伐木聲,他象一只發怒的獵豹奔到盜伐者面前。一方堅持要伐,一方堅決制止。盜伐首先發難,三個人同時欺身上前,要揪打袁裕豪。憑著部隊里摸爬滾打練就的一套好拳腳,袁裕豪幾下就將對方制服。盜伐者們無計可施,怏怏地準備下山。卻再次被喝住。袁裕豪令他們坐在地上,宣講了足有一個小時的《森林保護法》。“你們都明白了嗎?”“明白了!”盜伐者諾諾連聲。“可以走了!”袁裕豪揮揮了手。“這家伙,真象個老八子(當地土語,意為老虎)”。下山的路上,一名盜伐者對同伙說……
一個秋日的上午,袁裕豪在塔頂發現10公里外的猴子石一帶有一股濃煙升起。說是煙,不如說那只是一股似煙似霧的灰褐色云團。神農架多霧,茫茫濃霧左旋右繞,常常將整座山峰掩沒掉。袁裕豪對著望遠鏡,凝視良久,終因見不到火苗而無法確認。突然,他隱約聽見炸裂的聲音,那是蒿草和干枯的樹枝被燒著后發出的劈劈啪啪的聲音。袁裕豪意識到一場可怕的山林火災已經發生。眺望塔沒有通訊設施,最近的報警點在數十公里外的鴨子嘴哨卡。袁裕豪無暇多想,端起沖鋒槍,打出了所有子彈,隨后,急速下樓,向鴨子嘴方向急奔。他選擇的是一條最為快捷的下山路線,但途中的障礙也空前的多。密林、深谷,嶙峋的山石,陡峭的巖壁……他步履矯健,身形如飛。衣服撕爛,面頰刮破,他全然不顧,只知一個勁地拔足狂奔。“火、火、火……”他嘴里念叨著,心里也像著了火。終于,他喘著粗氣闖進了鴨子嘴哨卡。聽見管理人員用電話通知了保護區,他那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稍稍平靜下來。
走出哨卡,他沒有回眺望塔,卻直奔猴子石。在那里,他與滅火隊員一起,奮力撲火。因為報警及時,大火尚未形成氣勢,兩個時辰之內火便被撲滅了。
等袁裕豪搖搖晃晃地推開眺望塔的門,他已是精疲力竭,渾身直如散了架一般。他像一塊傾倒的巨石,一頭扎在床上……事后,有人統計,那天袁裕豪至少來回奔行了70公里,加上馬不停蹄地參加滅火,這對于一個人的體力而言,絕對是超過了極限。就連袁裕豪也對自己身體的承受力大感驚訝。
“意志和信念常常能使一個人的身體極限膨脹出數倍甚至數十倍。”我說。
“好像是這樣。”袁裕豪點點頭,“當時我真是急了。俗話說,水火無情。原始森林的火更是可怕。那片森林若是被毀,國家的損失該有多大!所以,我實在是顧不了別的,現在,要是讓我不歇氣地跑個幾十公里,我還真做不到。”
如果說山火易撲,袁裕豪巡山時的剛直與嚴厲在那些盜伐者中引發的滿腔怒火卻是難以輕易撲滅的。一次,他巡山歸來,一進門就傻了眼。屋子里鍋碗瓢盆被砸得狼藉一片,缸里的糧食和廚房里的蔬菜也不翼而飛。床上,還被惡毒地撒了一泡尿。好在山上長滿野果可以充饑,才讓他度過了一段艱難日子。但與不久后發生的事件相比,這種施虐式的報復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
一個霪雨霏霏的下午,袁裕豪又抓住了六七個貪婪的盜伐者。本來,他想給他們宣講《森林保護法》,考慮到下雨,他臨時決定將課堂移到眺望塔。領他們回塔途中,一個盜伐者摔了一跤(現在想起來,那應該是一種故意),袁裕豪彎腰準備拉他起來,誰知,一根木棒從他身后猛然襲來,那令人猝不及防的重重一擊,使袁裕豪轟然一聲,栽倒在地。等他醒來時,已是雨過天晴的中午,陽光透過樹木灑下的點點光斑在他眼前晃動。他覺得頭暈目眩,摸摸后腦勺,針刺一般的痛。他已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昏迷了多少時間。他強掙著爬起來,找了一根樹枝撐著,一步一晃地堅持到了眺望塔。
“現在這頭還常常隱隱作痛。”袁裕豪告訴我。
“那幫家伙后來抓住了嗎?”我問。
“難呢!不少都是從外地來的,來無蹤去無影,不好抓!”他苦笑笑,“不過以后再碰見濫砍濫伐的,我還是得管。得罪小家,有益于國家,自己受點苦遭點罪,值!”
回憶起眺望塔的哨兵生活,袁裕豪說他其實也有著常人難以體驗到的快樂。孤寂落寞中,他學會了與過往的金絲猴或蘇門羚交朋友。每當有金絲猴或蘇門羚從塔前經過,他就吹笛子給它們聽。但他慢慢發現,每當笛子里傳出尖銳的高音,它們就紛紛走避或作煩躁狀。他明白了笛子的高音對它們而言就是一種無法忍受的噪音。它們其實是極喜歡悠揚、舒緩的樂曲的。于是,他將樂器換成一支竹簫,常常他吹累了,它們還不愿意離去。他停止的時候,它們就會作出種種不滿的表示。在強烈的抗議面前,他只有屈服,再吹。
有一次,一只年幼的金絲猴受傷離群,袁裕豪將它抱回眺望塔,悉心喂養、療傷。兩個月后,他將痊愈的金絲猴送回猴群。過不幾天,他早上剛推門出來,那只他送走的金絲猴早就候在那里,只一躍,便撲進他的懷里。金絲猴如此重情重意,使他的心里涌上一絲溫馨的暖意。
在尚未去眺望塔之前,袁裕豪就是一個“野考迷”,是神農架野人研究會會員,鄂西北奇異動物科學考察隊隊員。在眺望塔期間,雖說任務繁重,可他還是忙中偷閑,從事他的“野考”工作。
1989年4月20日,袁裕豪的愛人來到眺望塔,夫妻雙雙去巡山。在神農風景埡以西幾公里處,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就在離他們20多米遠的地方,一個紅毛怪物正躺在積雪之上。“野人!”夫妻倆同時驚呼。袁裕豪沖愛人揮揮手,貓腰向野人靠攏過去。野人的聽覺極其敏銳。它站了起來。一身紅毛,肥臀豐乳,雙臂奇長。袁裕豪慢慢舉起槍向野人瞄準。但野人卻突然轉身,飛也似地向密林遁去。
“這是一個我終生難忘的日子。我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野人和野人留下的奇異腳印。”袁裕豪笑了,很滿足很愜意的樣子。
1989年底,袁裕豪被調到海拔較低的漳寶河哨卡,在履行哨卡嚴查嚴堵的工作職責之余,他總要抽出大量的時間去巡山。他覺得他與神農架的高山密林已經有了一種須臾不可分離的血緣關系。雖然他在離開眺望塔的第二年就因長時間的營養缺乏而突患爆發性急性黃疸肝炎,差點將命丟在了醫院。但剛剛出院,他的身影就又出現在山林之中。看他的步履身姿,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剛剛跨出醫院大門的肝炎病人。
因為海拔較低,山林的入侵者便也多了起來,割漆的,挖藥的,利用各種現代化工具濫捕濫獵的,防不勝防。袁裕豪不由得緊張起來。幾乎每次巡山他都有所截獲,或搗毀藥棚、漆棚,或收繳鋼絲套、獵枷、繩網等捕獵工具。他的冷面無私未改,剛直果決愈烈。“袁老八子”威名更甚!
但盛名之下,老八子亦難免敗走麥城之窘。1992年春日的一天,袁裕豪與關門山管理所的譚明光所長一齊去巡山,途中發現一幫藥販子正在他們頭頂的一處山崖上偷挖藥材,而那幫人也幾乎同時發現了他們。為了到手的藥材不被收繳,那幫人首先發難,向崖下猛扔石塊。沒有防備的譚明光被擊中,頭上鮮血直流。他們只好緊貼崖壁,躲閃如雨的石塊。袁裕豪急得搓手頓足,卻又無計可施。既不是短兵相接,再好的身手也無法施展。看著身邊鮮血不斷流出的譚明光,袁裕豪咬咬牙,一哈腰從崖下竄出,向前猛跑。他的出現,吸引了藥販子們的注意力,石塊紛紛落在他的身前身后。他一邊左躲右閃,一邊揀起石塊向崖上回擊。崖下的譚明光趁隙脫離險境,趕回了管理所。
這次經歷,使袁裕豪更加堅定了看山護林的決心。他巡山更勤,執法更嚴。在哨卡,檢查起來一絲不茍,那些想偷運木材和藥材出山的人,都將經過漳寶河哨卡視作畏途。他們知道要想從袁裕豪眼皮子底下踏出一條道來,實在是比登天還難!
有一件事似乎最能說明問題。一次,一所中學從山里拉了兩卡車燒柴,袁裕豪按規定照收了50元錢,而他的兒子就在這所中學讀初中。隔不幾天,他的兒子就被學校勒令退學。袁裕豪什么也沒說,將兒子送到幾百公里外的一所學校就讀。“我不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就將保護區的規定視作兒戲,隨意更改。我更不能拿國家的財產去做交易。一個共產黨員的良知和黨性決不允許我這樣做!”
說實話,雖然早有人向我描繪袁裕豪,說他整個就是半個野人,但第一次見到袁裕豪,我的第一感覺還是大吃一驚。他面容蒼老,額上皺紋橫生,這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他頭發枯澀,一如秋后的蒿草;牙齒脫落了近三分之二,這些都是久居山野留給他的嚴酷的紀念。他語言木訥,口齒不清,唯舉手抬足方顯出幾分敏捷。這與我們熟知的有關野人特性的文字記載,確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但隨著采訪的深入,他卻給予我越來越強烈的震撼。在我眼里,他成了一條豪俠仗義、祛除邪惡的好漢,一個無私無畏的真君子、偉丈夫。曾經吃了許多苦頭,飽嘗了許多艱辛,而獻身神農的初衷不改。每天,他都把身影留在林區的每一條小道。櫛風沐雨,無怨無悔!
大矣哉,“野人”袁裕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