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輝
譯者的浮躁和低素質踐踏著
出版社利潤的俗望驅使著
經濟的逼迫擠壓著
書店的唯利是圖和人員的低素質韁絆著——
文化交流的鑰匙銹了
對于獨創(chuàng)出方格字并通行著漢語的中國來說,文學翻譯無疑算得上對外文化交流的一把鑰匙。
近代中國譯介外國文學,開創(chuàng)于嚴復、林紓等人,真正形成氣候是“五四”以后,30年代釀成一個高潮。蘇俄、東歐及其他弱小民族國家的作品,與莎士比亞、巴爾扎克、莫泊桑、羅曼·羅蘭等輝煌巨星并重,是這個高潮期的特點。日本的入侵造成了中華民族全方位的災難,文學翻譯概莫能外,隨后三年內戰(zhàn),極左思潮濫觴與泛濫,現(xiàn)代中國的翻譯文學雖說不絕如縷,但卻也已一蹶不振。30年代前后留下的翻譯作品,整整滋養(yǎng)了中國人50年。直到今日,許多外國古典名著能深入人心仍應歸功于那時。
50年后的80年代上半葉,翻譯文學又一次進入黃金時期。1980、1981年之交,上海南京東路新華書店出售“開禁”的世界名著,如饑似渴的人們八方云集,徹夜排隊,以至不得不進行限額銷售,那盛況恰與后來的搶購股票相對應,同樣令人嘆為觀止。現(xiàn)代與古典并重是這一時期的特點。北京的外國文學出版社與上海的譯文出版社聯(lián)手出版的《外國文學名著叢書》和《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是這特點的典范體現(xiàn)。而漓江出版社的《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則從另一個角度彌補了前兩套叢書選題方面可能存在的某種偏頗。與出書相得益彰的是單篇翻譯作品的刊發(fā)——且不說大部分省市級文學刊物每期都有翻譯作品“以饗讀者”,即使僅僅以影響較大的外國文學刊物而論,也有《外國文學季刊》《世界文學》《外國文藝》《譯林》《譯海》《當代蘇聯(lián)文學》等十幾種,洋洋大觀,盛況空前。
文學翻譯界短暫的春天轉瞬即逝,而且在可預見的一段時間里不可能有第三次浪潮出現(xiàn)。
如果說目前的純文學走向困境有一百種原因的話,翻譯文學就會有第一百零一種:不負責任的譯者、筆譯、譯法和譯本,不負責任的出版社,給了翻譯文學最后一擊。
“五四”以后翻譯文學的兩次輝煌有一個顯著區(qū)別。30年代的作家大多精通一門甚至幾門外語,故而既創(chuàng)作又翻譯,僅以世人熟知的而言,就能列出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夏衍、柔石、徐志摩、豐子愷等幾十人。他們的譯作雖不能說全達到了“信、達、雅”,但他們的文學修養(yǎng)保證了對原文理解的基本準確,保證了譯文的盡可能完美;而他們所具的作家的良心,保證了選題時的目光,保證了翻譯過程中的認真與嚴謹。這些輝煌巨擘之后,中國文壇的主力是工農兵作家。這一群的文學活動如何評說,也不是本文的任務。但有一點已可蓋棺論定:他們幾乎全都不懂外文,文學翻譯對于他們無從談起。但是,打倒“四人幫”以后,嶄露頭角的作家們,包括受過高等教育的那一代,又有幾個不是“跛腳鴨”,又有幾人具有譯介外國文學的能力?韓少功真是一個杰出的例外,他翻譯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引人注目地將米蘭·昆德拉介紹了進來。
文學本是“愚人的事業(yè)”,本是自甘寂寞的事業(yè),文學翻譯當然也如此。但進入80年代后,整個大氣候就彌漫著一股浮躁之氣,無由要求文學與文學翻譯成為一方凈十。素質下降的翻譯隊伍一旦追求急功近利,“亂譯”就無可避免。我曾翻譯過美國作家愛德華·D·霍奇的一個小中篇《落入陷阱的里奧布特》。因其內容精彩,一年之后又有兩家刊物刊出另兩位譯者分別翻譯的這篇小說。出于好奇,我將那兩位的譯作拜讀了一下,結果卻令人太遺憾:兩萬多字的篇幅里,那兩位錯譯和譯錯的竟有100多處。其中最令人噴飯或曰最令人吐血的,是將“白鐵工”譯成“政府官員”。不過,這還不算是最出格的一某出版社出版的美國暢銷書《上海》里,干脆把“How do you do”譯成“你干得怎么樣”!
為整個大氣候所決定,譯者浮躁,出版社也不免。最有代表性的做法之一就是糾合幾個甚至是一批人,將原著肢解,各人領一部分去“搶譯”,變創(chuàng)造性勞動為“人海戰(zhàn)術”,全然忘記了個性是文學的生命,也是文學翻譯的生命——某出版社“組織翻譯出版”的《追憶似水年華》,可謂是這方面的突出例子。這里囿于篇幅無法深談,請允許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詳說。
另一方面,出版社在高額甚至超高額利潤的驅使下,高舉著經濟效益的大旗而一刀砍在文學翻譯質量上,恰如其他領域的假冒偽劣商品那樣,《中國質量萬里行》的攝像機鏡頭竟然沒有“照顧”到這個角落,令人遺憾,也令人驚詫。有關情況報端披露得已夠多,無需我再來饒舌。
看翻譯家怎樣成為《窮人》
經濟在多大程度上制約和決定(說白了就是逼迫)著文化,正在經受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之陣痛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人有著特別深切的體會。
魯迅有云:以鐵鑄一般的過去和現(xiàn)在推測未來,洞若觀火。只要社會大背景沒改變,在可預見的一段時間內,翻譯文學只能是在經濟的壓迫之卜茍延殘喘。
翻譯文學是文學的一種,面對經濟的逼迫,作家、翻譯家堪稱“同是天涯淪落人”。不過就總體而言,翻譯家又比作家們可憐了許多。老翻譯家的境遇有足夠的代表性:1960年,草嬰(翻譯過托爾斯泰小說全集、肖洛霍夫作品等)每月全部固定收入為120元、蔡慧(翻譯過諾曼·梅勒《裸者與死者》等)60元、侯浚吉(翻譯過《少年維特之煩惱》和托馬斯·曼《洛蒂在魏瑪》等)60元、陳良廷(翻譯過《亂世佳人》等)60元、郝運(翻譯過《紅與黑》和《巴馬修道院》等)60元、葉冬心(翻譯過革拉德珂夫作品等)80元、岳麟(翻譯過《罪與罰》和《少年》等)80元、勞如德(翻譯過《白癡》《白夜》和《霧都孤兒》等)40元;而到了1994年,他們每月全部固定收入為:草嬰357元、蔡慧202元、侯浚吉202元、陳良廷202元、郝運202元、葉冬心217元、岳麟217元、勞如德196元。
30多年之間的差額,其意義如何?上海的粳米,60年代初每擔12。60元,草嬰所拿的津貼可買9.5擔;1994年7月上海粳米每擔約120元(因糧價開放,無法精確),草先生所得的津貼總額可買3.1擔,約是30多年前的三分之一,而且,幸虧他老先生還獲得了國務院的特殊津貼100元,否則就只能買210斤,只及60年代初的四分之一而已!稍有點幽默的是,津貼最少的勞如德下降的幅度反倒小些,30多年只下降了44%左右。
時至今日,已不必再發(fā)“文學翻譯是一門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文學翻譯是一種極其復雜的艱苦勞動”之類夢囈了,我只是想說,即使僅僅作為一般勞動力,翻譯家的勞動力也太不值錢了!他們出賣自己勞動力所獲得的報酬,遠在全社會勞動力的平均水平之下,正合了他們所翻譯的陀斯妥也夫斯基一部小說的題目:《窮人》!
跌入“迷宮”,陷入“泥潭”
人往高處走。這話體現(xiàn)在經濟上,就是人們競相涌向報酬高的行業(yè)或崗位。文學翻譯隊伍近年來于是出現(xiàn)了大分化:老翻譯家們苦撐著局面,但主要卻是因了慣性和老年人但求生活寧靜的惰性;中年的紛紛改行(自嘲曰“改邪歸正”),有的掉頭轉向科技類,有的干脆與翻譯bye—bye.有如此的“前車之鑒”,青年人誰還敢走上文學翻譯的道路?哪怕是淺嘗輒止,所嘗到的苦果也足夠讓他們永遠將此視為畏途。文學翻譯后繼無人這話,說的已不是一種預測,而是一種現(xiàn)實了。
翻譯不是有稿費么?人們當然要問。
可翻譯的稿費到底有多少?
“目前外國文學翻譯很不景氣,日本的作品幾乎沒有人譯。為什么?稿酬太低是原因之一。米0.12元一斤時,翻譯稿酬每千字20元;米1.20元一斤時翻譯稿酬仍是每千字20元。”上海譯文出版社俄蘇文學編輯室主任馮春對我分析道,“我們社的稿費,有正高職稱的每千字30元,夠低的,可誰知北京比我們更摳:教授根本開不到每千字30元,要巴金一級的譯者才行。我翻譯《普希金文集·小說卷》,稿費扣掉稅后拿到3000元,只夠3個月家庭開支,但我用了一年時間翻譯。靠稿費沒法養(yǎng)家糊口,即使每次都找到合適的選題,也即使譯出的書每一本都能順利出版。”
馮春所說的,幾乎每一個出版過譯作的人都會深有同感。我翻譯的《人心破譯術》,上海人民出版社重印不下十次,總印數(shù)高達幾十萬,利潤之可觀不必我來饒舌。我得了多少?扣稅前的基本稿酬是1800元,以后每次重印都給一點印數(shù)稿酬,每次多則幾十元,少則十幾元。(不知是為了省郵費還是為了省勁兒,該社的慣例是本市作者的稿酬一律自己上出版社取去。擠四五個小時的公交車去取十幾元錢,眼下實在是只有我們這些最窮的文人才會干的事,阿門!)
這就是接下來我們所要討論的出版社:一般地說,無利可圖的書它不出,有利可圖的書它把利潤的絕大部分鯨吞(理由之一是:出版社里有那么多人要養(yǎng)活呀),直弄得譯者寒心而輟筆為止——誰也沒能認識到,這其實也是一種竭澤而魚、殺雞取卵。
然而出版社才不怕呢。出版是壟斷程度最高的部門之一,任何人舍此找不到出版自己作品的途徑。百分之百朝南坐的出版社是姜太公,譯者是愿者上鉤的魚。于是出版社將出書將稿酬看作是對譯者的一種賞賜,從來就沒學會考慮譯者的權益問題。上海某出版社還有50年代答應出版的譯稿擱置至今的,至于拖延十年未出的書就更多,令人發(fā)指,也讓人不寒而栗。
然而出版社才不怕呢。從市場的角度說,《紅與黑》《安娜·卡列尼娜》等外國古典名著的魅力是永恒的。依我的估計,上海譯文出版社僅從《基度山伯爵》《亂世佳人》《斯佳麗》等幾本暢銷書所獲之利,絕對超過本文開頭所說的那兩套高質量叢書的利潤,且不說該社還有外國古典名著“豪華本”和“普及本”。顯然,從生存與上繳利稅的角度說,出版社只須不斷地重印這些古典作品就夠了,完全不必要既冒政治風險又冒商業(yè)風險地去出版其他作品。
這就是說,現(xiàn)時的出版社是一個過濾器。一方面,出版社壟斷的不僅僅是出版業(yè)務,而且壟斷了它職權范圍內的“精神文明建設”“社會效益”等等。具體到翻譯文學而言,什么國家的文學作品是符合“精神文明”的,是有“社會效益”的,由它說了算(“說”的方式就是出版或不出版),他人無庸置喙。另一方面,出版社作為一個經濟實體又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把“經濟效益”放到第一位,特別是個人收入與這種“經濟效益”密切相關時。于是,就像我們在上面看到的那樣,出版社又把已經經過他們篩選過的“精神文明”“經濟效益”中的相當一部分,劃入視而不見的范圍。
如此幾經過濾,翻譯文學已是遍體鱗傷。但事情還沒完,還有新華書店一個過濾器在等著!過濾的方式則是“征訂數(shù)”。
與出版社相比,新華書店也承擔著“精神文明”“經濟效益”方面的任務,但新華書店這方面的責任主要是多多地通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方式把已經過出版社過濾好的“精神文明”送到讀者手中。新華書店無可避免地只能是經濟效益第一,它無由逃脫壓縮庫存、加快流動資金周轉的經濟法則——這就是征訂數(shù)。
令作家翻譯家心驚肉跳、令出版社編輯憂心忡忡的征訂數(shù),實質上掌握在新華書店的柜臺小姐的手中,這已不是秘密。“圖書征訂數(shù)與市場需要究竟有多大距離……”金盾出版社社長謝德元在《新民晚報》發(fā)表的文章里寫道,“說它1:5,大概不算過分。有一本書,發(fā)行所征訂3000冊,我們印2.1萬,不僅沒有積壓,以后又印兩次共5.3萬。”
一比五!乖乖隆的冬,經新華書店柜臺小姐的纖纖玉手過濾之后,翻譯文學還所剩有幾?
個中原因,除不愿冒商業(yè)風險之外另有更深的一層:柜臺小姐對文學的理解大多止于瓊瑤、金庸之類,對外國文學假如不是兩眼一抹黑的話,至多也只有鳳毛麟角的了解,你叫她憑什么確定訂數(shù)?馮春舉例說:“《外國文學名著叢書》計劃出200種,選題范圍從古希臘到二次大戰(zhàn)前夕。書店對這套書相對地了解得多些,但也只是其中的幾十種,其他的,他們說‘聞所未聞,有的書全國征訂數(shù)只有幾百本。譯介二次大戰(zhàn)后外國作品的《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書店更不了解,征訂更困難。”
這里存在著一種惡性循環(huán):出版難,大量的好作品無法介紹給讀者,文學修養(yǎng)在全社會的水平上下降,書店柜臺小姐的文學修養(yǎng)一起下降,征訂數(shù)跟著下降,出版更難……
這里存在著另一種惡性循環(huán):賣書難,減少征訂數(shù),征訂不足讀者買書難,讀不到感興趣的書的人們興趣轉向別處,更無興趣讀書,由是賣書更難……
這里存在又一種惡性循環(huán):征訂數(shù)下降,成本上漲,書價更漲,讀者囊中羞澀而望而生畏,于是賣書難,進一步削減征訂數(shù)……
還存在著另外一些惡性循環(huán),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略去不論。
不過,無論存在著多少惡性循環(huán),不難看出全部是在出版社、新華書店、讀者之間發(fā)生。那么,有點《局外人》意味的翻譯家們有何貴干?
只配干——瞪——眼!
明乎此,文學翻譯的現(xiàn)狀與未來也就無不明明白白了。
【作者附注:按照時下為文的規(guī)矩,接下來應該一二三四五六七地開列一番“對策”或“呼吁”,最后以“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打住。本文囿于篇幅沒這么做,更重要的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其實就存在于對問題的分析之中,我想我是把問題分析得夠清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