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戀愛的故事是媽媽起的頭。
她的女兒是個不懂得談情說愛的人。當戰士的時候不許談戀愛當了軍官還是不知道去談戀愛。做媽媽的一直默默等待。等到最后耐不住了,媽媽寫信到部隊上問:你真的沒有男朋友嗎?要不要媽媽替你介紹一個?做女兒的回信說“可以”。于是,那個后來做了媽媽女婿的人,就因為這兩個字而出現了。
剛剛聽到他的名字時,不禁皺著眉頭叫了起來:“怎么是他呀!一個調皮鬼嘛!”
跟那個人做過中學同班生,又同是皖南某部隊的子弟。不記得跟他說過什么話,倒是記得他總和一幫男同學跑來跑去地瘋玩兒。記得最深的是一次下鄉宣傳演出,他和兩個男同學將老鄉閣樓上的一塊木板突然抽掉,讓一堆稻草全部塌下來,而我,就正在那下面癡癡地捧著一本書看!
講給媽媽聽,媽媽說:“人家現在長大了嘛1在部隊當了副指導員的呢!他媽媽說,他現在可愛學習了!”
只這一個“愛學習”,便同意了和這個人談戀愛。見面是不可能的,兩個人的軍營之間隔著幾千幾百的路程。先就只能寫信。當然該他先寫過來。他第一封信的第一句話是:“我媽讓我給你寫信,因為你媽找我媽說起了你……”
這句話很要命。它埋下了后來兩個人鬧分裂的第一顆地雷。
見面之前通了好幾封信。每回收信寫信的時候就不由地要想:他長成個什么模樣了呢?9年不見了,他還是一張大大的嘴巴嗎?他在學校的外號,用當地皖南同學那種又短促又尖銳的方言叫起來就是——“大嘴巴窟窿子”。
這一年的探親假約在一起回了家。是個冬季,兩個人軍容整齊地穿著棉軍裝。草綠色的兩個人端坐在我家客廳的兩只沙發上,中間層層疊疊地隔著茶幾、茶杯和暖水瓶。家人們突然之間都不知去了哪里。第一句話是他說的:“我們倆的關系,就這樣定了吧?”
也不知怎么就把這個頭點了下去。原先以為會出現的或緊張或浪漫的情節,一個都沒有出現。心里面是平平靜靜的,就好像是在接受一項新的工作安排:去,和這個人一起完成個什么什么吧……
當然不會有花前月下,連拉一拉手的情節都沒有。15天的探親假畢竟太短,他還要去陪伴他那患了胃癌住在醫院里的爸爸。不過兩個人終究是相過親了的。接下來,回到各自的部隊后,便是長長的“紙上談兵”。談的內容類似那個平常而又平靜的見面,拿到報上發表,一點兒也不會肉麻——兩個人談“文化大革命”的形勢,談讀毛著的心得,談軍營里的變化,談做了好人好事之后的愉快……
但是心里邊卻在渴望著讀到真正的情書!起碼開頭該有“親愛的什么什么”字樣吧。
曾經偶爾有一個機會路過他部隊的駐地。興高彩烈地在火車站打電話給他,電話那邊的人卻聲音平靜地說:“哎,你來干什么?我工作太忙,正在搞老兵退伍,沒時間到車站接你,你自己來吧。”老天1那口氣該是老夫對老妻的呀!再后來,有一次兩個人一起聽唱片《梁山伯與祝英臺》。聽著聽著就都感動了。突然發現他在流淚,心里一顫:從來沒見他流過淚的啊!一問,他喃喃地說:“梁祝的愛情是自由戀愛的悲劇……為什么,今天,我們的父母還是要安排我們的婚姻……”
等等,等等!這個人不對勁了!盯牢那雙淚眼,突然間醒悟過來,舊怨新恨一齊涌上心頭:“嗨海嗨,你搞清楚了!我可不是存心要跟你談戀愛的!我只是不想自己找對象!是我媽讓我跟你龍兵談的;要是我媽當初讓我跟張兵、王兵、李兵、趙兵什么的人談,我也會去談的!我并不是沖著你龍兵來的!”
這個人笨就笨在這里。話已至此,他卻還在那里感傷不已地說著:“告訴你吧,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我一直是想自己發現一個女孩子的……”
明白了!眼淚開始在眼窩里轉起來。最后忍不住還是追問了一句:“那你說我們倆怎么辦?”“什么怎么辦?我們倆不是挺好的嗎?”裝什么裝!狠狠擦去眼淚的同時,決心也就下定了。回到部隊的當天,把他送的照片、本子等等東西打成一個郵包寄還了他。“你是一個好人。祝你幸福。再見。”幾天后,他也寄回我送的照片,也說了些婉轉的分手之詞。一切都順理成章,正是戀愛雙方分手的基本程序。
后來在中山大學的校園里突然接到一封寄自上海某軍隊院校的信:“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我們倆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根本就不存在考慮的問題嘛!而且,我差不多快把這個人忘記了呀!信,當然也就沒有回。
故事接下去才出現了重大的情節:好幾個月后,那個在上海等信的人等得癡了過去,大病一場……
消息傳過來的時候,整個人一下子呆了:不是說好了兩個人分手的嗎?不是說他要自己去發現一個女孩子的嗎?而且,也沒看出來他對我有多少感情的呀?對了!會不會是因為另一個女孩子?或者,這個人不夠聰明而學院的功課又太重了?再不就是……就是……反正,有一千條理由不該是因為我呀!
“當然是因為你了,還會有什么別的原因呢?”一日,他在電話的那一頭說,聲音仍然是兩年前的那種平淡。電話是我從北京打過去的。《解放軍文藝》社把我從部隊里叫到北京參加創作筆會。此時他已病愈回家,正準備到學院去上最后一個學期的課。那天打著電話,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沖動。“喂,你怎么不說話了?”電話里的他問。“筆會已經結束了,我回來看你!”我叫著。
千辛萬苦地弄到了火車票,又千辛萬苦地趕了回去。一路上總在想著一位女友的感慨:這年頭,真是很難看到癡情男子的呢!
并不是回來作什么決定的。就只是想來看看他,看看這個據說是一直在鐘情著我的人。兩年不見面的兩個人都平靜地微笑著,好像……就好像我們昨天才剛剛分的手!
“哎,你怎么回事嘛?”我說。有點怪他讓我在兩家父母面前難堪。老人們會當我是不認真。
“我以為你是在考驗我的,不知道你是來真的。”他說。
哈,考驗?兩年不通信也不見面的考驗嗎?誰說這個人不羅曼蒂克?再加上他那“少年維特”式的相思病:“那,為什么又要把我的照片全寄還了呢?”還是覺得不對頭。沒有全寄還啊!你看……”他打開隨身的錢夾,取出里面一張邊角磨得起毛的照片來。那個剪短發的圓臉女兵,她就是我啊!“怎么留了這張?最難看了!”那張照片我最不喜歡。照片上的人臉圓得發傻!“我最喜歡你這張。一直放在皮夾子里的。”
12年后那張照片還放在他的皮夾子里。照片舊得發黃起皺了,可連我自己也越發喜歡起它來。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是多么地年輕啊!圓圓的臉龐上亮光光地沒有一絲瑕疵。
“年輕真好!”望著這張照片,如今我總會心生感慨。
“不過年輕的時候替自己作出一個正確的決定,才是真正的好。”他又總會這樣接話,而且神情得意不已。
那年,因為在一個特殊的情景下看到了這張照片,便有了生命舞臺上最重要的一個節目:8個月后,在情人節的那一天里,兩個穿軍裝的人手牽手地去了結婚登記處。
(本文作者為部隊作家、八一電影制片廠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