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萬雄
一九九四年八月,在新加坡一書畫展中,購得《馬一浮致丁輔之函》一件。馬一浮(一八八三——一九六二)被梁漱溟譽為“一代儒宗”。賀麟則稱馬氏“兼有中國正統儒者所應具備之詩教禮教理學三種學養,可謂馬代表傳統中國文化的僅存碩果。”(《當代中國哲學》,頁12)既屬名學者手澤,彌足珍貴;況且馬一浮書法,素負盛名,歷幾十年而不衰,近年益受重視。使我興起念頭購藏的,實緣該函札內容,關涉熊十力名著《新唯識論》的出版事,具有學術文獻的價值。
新儒學在海外,近二十年是顯學。在中國內地,新儒家和新儒學的研究和著作出版,一破幾十年的沉寂,
馬一浮致丁輔之函,用行草書于長三十六厘米、寬四十八厘米的宣紙上,信末鈐有收藏者謝明山審鑒印章二枚。信原文:
輔之先生惠鑒:久不晤教,唯動定勝,為頌!茲有托者,老友熊十力先生近著《新唯識論》一書,愿用仿宋聚珍版排印,留滬自校。此書絕有價值,恐貴局執事人以普通顧客見待,印刷不免稽遲。故不辭冒昧,特為之介。愿藉鼎言為重。囑諸執事人,務令加工趕印,克日出書,行款一切,悉依熊君所定。至印價紙價,每期核實計算,以示優學者,重視名著之意。專爾奉瀆想不為過。新秋漸涼,想益以藝事自樂不宣。
馬浮頓首八月卅日
收件人丁輔之(一八七九——一九四九),浙江杭州人。名仁,號鶴盧,乃著名藏書家八千卷主人丁松生(修甫)后人。丁輔之本身是近代著名書畫家,尤善瓜果花鳥,對金石、甲骨文很有研究。早年與吳昌碩等人成立西泠印社。丁輔之又繼承其弟丁善之不竟之志,創制了秀麗的方形歐體仿宋字模,以供中華書局使用。馬氏致函丁氏,目的在請丁氏協助熊十力《新唯識論》的出版事宜。函內道及“貴局”,顯然是指“中華書局”,由之亦可知《新唯識論》乃由當時中華書局印刷廠承印。而函及《新唯識論》當是一九三二年十月出版的文言本初版。馬氏函日期署八月卅日,書乃用仿宋聚珍版印就出版,丁氏可謂不負所托了。文言本的初版《新唯識論》是由浙江省立圖書館出版發行。
馬一浮不僅為熊十力致函丁輔之,促成《新唯識論》的印制出版,該書雖由浙江省立圖書館出版發行,費用實由馬氏和時任圖書館館長、原北京大學同事單不庵資助。浙江省立圖書館之創設,尚與馬一浮有一段淵源。一九一五年袁世凱賄賂馬一浮岳父、浙江著名士紳湯壽潛二十萬元。馬一浮出主意,挪用此筆款項捐給浙江教育會,俾籌建圖書館之用。《新唯識論》文言本,由馬氏題簽并撰序,序曾先在《大公報》上發表。在《致丁輔之》函中,馬一浮已稱熊氏此書為“名著”,謂“極有價值”。序中稱“十力精察識,善名理,澄鑒冥會,語皆造微……足使生、肇斂手而諮嗟;奘、基撟舌而不下。”可謂推崇備至。另據熊十力自言,《新唯識論》的思想,曾得助益于馬一浮,他說:
境論文字,前半成于北都,后半則居杭州西湖時所作。十年病廢,執筆時少,息慮時多,斷斷續續,成茲境論。故文字精粗,頗有不一致者。自來湖上,時與友人紹興馬一浮商榷疑義。明心章多有資助云。明心上談意識轉化處,尤多采納一浮意思云。(《新唯識論》緒言,臺灣學生書局,一九八五)
可見熊十力哲學體系的形成以至《新唯識論》的成書,得馬氏啟發不少。論者甚至有說:“直到二、三十年代之交,也就是他(熊十力)與馬一浮結識后,才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景海峰,《熊十力》,頁72)
近年海內外對熊十力及其哲學思想的研究極盛,但大都從新儒學和近代佛學入手。近代學術思想,受時潮影響極重,對任何學者和思想家的研究,無法回避思潮史的考察。熊十力哲學的建立以及新儒學勃興,如先在思潮史上去考察,更能彰顯其歷史特點和地位,對其哲學思想內容更容易了解透徹。
日本著名學者島田虔次以五四思想為專題去研究新儒家及其代表者。他認為:“五四運動一方面是徹底反儒教主義、反傳統主義、破壞偶像的運動;同時一方面又形成了與以上相反的重新評價和繼承傳統的傾向。”他又認為“‘新儒家實際上是和五四運動同時并行的,不怕誤解而抗衡產生的”,他進而舉出梁漱溟、熊十力和馮友蘭等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并曉示他是“將熊十力哲學的形成看成了五四運動的一部分”。這種看法很新穎且有見地。(《熊十力與新儒學哲學》,頁34、41,臺北明文書局版,一九九二)
留美學者杜維明則視熊十力“作為后五四時代”的一員,并謂熊氏思想的建立是對后五四時代思想危機的自覺反應。(《港臺及海外學者論近代中國文化》,頁591,重慶出版社,一九八七)
熊十力研究專家郭齊勇在認為五四反傳統運動是“熊氏哲學產生的文化背景”的同時,并一再強調熊十力是“身處五四之后,心卻在辛亥之時”。(《熊十力與中國文化》,頁35,臺北東大版,一九八八年)李澤厚認同郭氏定熊十力哲學為“上升時期的資產階級補造了更為完備卻已經過時了的哲學體系”。李澤厚并進一步說明,“從譚嗣同、章太炎到熊十力,標志著近代中國第一代知識者企圖站在傳統哲學的基地上,來迎接新的世界和創造新的哲學。”由以上征引諸學者對熊十力在近代思想史上的地位:有視之為辛亥革命期間第一代知識者;有視之為五四時代中人;有視之為后五四的一員,歧異不為不大。這種對熊十力在近代思想史上定位的不同理解,顯然非定義的不同,甚至說,從某種角度上說,三種定位都有其理由。從年齡和身預辛亥革命來說,熊十力自然屬辛亥一輩;從熊十力哲學思想之受激蕩,自然屬五四時代;從熊氏哲學體系建立,自然到五四時代之后。如何克服各無不妥而理解歧異的障礙?筆者再舉李澤厚的看法為例。李氏既視熊為辛亥期間第一代知識者,但在同一文,李氏則目梁漱溟“作為與陳獨秀、胡適、魯迅同時的五四期的思想領袖,相當敏銳地展示了中國近現代第二代知識分子的感受敏銳、思路開闊、建立思想范式的獨創精神。”(《中國現代思想史論》,頁288,東方出版社,一九八八)這一對比,理解更困難了。除胡適外,論年紀,魯迅比熊十力大四年,陳獨秀比熊十力大六年;論與辛亥革命的關系之深,陳、魯于熊氏只有過之而無不及;論在清末發表思想言論,陳、魯影響亦遠深于熊。甚至梁、胡在清末民初在文字的表現,亦無不如熊者,以此如何去劃分熊為第一代知識分子和陳、魯等為第二代知識分子?這種理解歧異和障礙,全由于一直以來,學術界對清末民初思想脈絡和人物譜系研究,相當粗疏,疏理不夠,容易見樹不見林,了解有隔。熊十力及其思想在近代思想史上定位的歧異,也緣于此對清末民初思想脈絡和人物譜系,認識不夠透徹所致。
我曾提出:“一直以來,學術界都視五四新文化運動為劃時代的一個歷史時期,而過分忽略其與前此的辛亥革命運動的關連。”并指出“無論從人物譜系和文化思想層面,辛亥革命與五四新文化運動都有著內在的聯系,其中的發展有一脈相承的條理。”因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力量,不僅原屬辛亥革命力量的一部分,而且與辛亥革命知識分子基本上同一世代。”(《五四新文化的源流》,三聯書店一九九○年版,香港)從人物上說,蔡元培、陳獨秀、錢玄同、魯迅、李大釗、高一涵、易白沙皆屬之。從五四新文化內容上,不管白話文、反傳統、新文學新思想的啟蒙,都是辛亥革命運動的革命思想的組成部分,而有其淵源。反過來五四時代倡導傳統文化而被視為“文化保守主義者”的一群,章太炎、黃侃、黃節、劉三、劉師培、馬敘倫等等,其實與上述諸人,同一代人,都屬辛亥革命黨人,熊十力亦屬之。從思想文化的一部分,而且與辛亥革命知識分子基本上同一世代。從思想文化上說,他們是以《國粹學報》和南社詩文為代表倡導的國粹主義和民族文化,所以用國粹主義和民族文化,也是辛亥革命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辛亥革命運動期間發展的多元思想文化,在“反滿革命”思想主導下,得到統一,而未分化。而且民國建立前,革命知識分子徘徊于傳統文化和外來文化之間,未自覺要到抉擇的時候,所以相安無事。直到民國建立,“排滿革命”主導思想消融,第二次革命失敗,袁世凱的稱帝,革命活動消沉,清末民初的革命知識分子才見在西化和傳統文化傾向上的明顯分化。
經此疏解,熊十力在近代思想上定位,則昭然朗現,而無滯礙了。辛亥革命時期,熊十力除革命思想外,其他思想混傳統思想,西方思想觀念、佛學思想混成一爐,無所定見。二次革命后是他思想的一轉捩點,經五四西方思潮反撥,而始有傾向性追求,到了經二、三十年代孜孜不倦的探索,終形成自己的哲學體系。這是熊十力思想發展的脈絡,也是辛亥革命知識分子未形成思想定見下的發展歷程,陳獨秀是另一種的代表例子,發展歷程大抵相同只是思想取徑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