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
《歷史上的星占學》不是一部孤立的作品,而是作者天學研究系列的專題之一。大約在五年前,作者在他的另一部專著《天學真原》中談到,他的天文學史研究起步于中西學者一個多世紀的學術積累,本來他的“歷史落腳點”應該在修補、比較與整合上;但是作為中國天文學史上的第一代博士,作者的學術靈感沒有把自己引入那條“順理成章”的道路,他認真地思考了古人天學活動的性質和功能,對天文學史的基石提出了大膽的質疑。認為科學史研究僅限于發現和整理古代科學成就是不夠的,這類活動屬于科學內史的范疇;而現代意義上的“非成就”的外史部分也需要構建,但這方面的工作尚屬闕如。因此可以說,經過一百多年的努力,人們僅建立了科學史研究的半壁江山。所以作者在學術研究的匆匆行旅中驀然回首,聲言“必須回身過去,將這有問題的基石處理好了,才能再續前程。”
當然,個人的卓見離不開時代的孕育。為了補上那半塊基石,作者需要說許多有悖于“常識”的話,而這話需要有一個開放的社會的承接,即“三才”的合諧。如今這些似乎都有了,于是作者說:古人的天學研究不是探索自然、改造自然的科學活動,而是與彼時彼地相交融的政治與迷信活動。按照這一思路,作者在《歷史上的星占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古代沒有現代意義的天文學和天文學家,只有星占學和星占學家;星占學的前提和基本原理是迷信的,但其方法是科學的,“一種活動的性質和進行此種活動所需的工具,顯然不能混為一談。”再者,星占學不但孕育了天文學,而且還留下許多重要的科學遺產,像星占家綿延千年的天象觀測記錄,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天象報告等等,都有巨大的科學價值及年代學意義。比如有人推算出武王伐紂時出現的那顆彗星正是哈雷彗星,根據它的運行周期回推,其時間應在公元前一○五七——前一○五六年。這一切充分說明星占學研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歷史上的星占學》由外國篇與中國篇兩部分組成,如此編撰既達到了形式上的統一,又實現了中外星占學的比較。作者將星占學劃分為軍國星占學與生辰星占學兩類,他發現西方更重視以人為中心的生辰星占學,而“似乎常與東方型專制集權統治聯系在一起的軍國星占學,則在歐洲不那么重要了。”至于中國,“本土從未產生出生辰星占學,”而獨步中國的軍國星占學“大致在戰國秦漢之際定型之后,幾乎不再變化。”另外,中外星占學的哲學基礎也不同,西方星占學家認為萬事已前定,觀天旨在窺破一個秘密計劃;中國的星占學家也在體察天意,但那“計劃”不是固定的,觀察的目的在于校正行為,以德感天。再者,中外星占學的流變過程也有很大的差異,在西方,從哥白尼起始,天文學開始與星占學分道揚鑣,哥白尼是第一位決無占星著作的天文學家,但他的科學著作卻是后來星占學家的必讀書。對此本書收入一幅精彩的圖片:一位十七世紀的星占學家,他雙手握著天文儀器和圓規,身后一座天文臺及望遠鏡,臂上有兩部攤開的書,左為哥白尼的著作,右為第谷的著作(第谷是大星占家,也是開普勒的老師),自頭至足還盤踞著象征黃道十二宮的神獸。這是那個時代天文學與星占學合為一體的真實寫照,也是兩者從此分離的紀念!而中國的天學“數千年來一直是星占學的工具,既未獨立形成學科,當然更談不到分道揚鑣。”十六世紀西學涌入,直至康熙年間才出現了以王錫闡、梅文鼎為代表的“只研究天文學而不談星占學的平民學者”。這些生動的比較一定會引發人們許多深刻的遐想。
就國內而言,這部書大概是最完整的中外星占學歷史研究著作了。內容的專業性很強,也很豐富,其中包括許多有趣的占例,以及數十幅重要的插圖。最發人深省也最具嘲諷意義的故事莫過于“占卜死期”的悖論,國王問一位星占家:“你還能活幾天?”無論怎樣回答,國王都會錯開那時間殺掉他,用以證明其推算失誤。用這種方法國王屢屢得逞,除掉失寵的星占家。但有一次一位更聰明的人說:“天上的星象顯示,我會比陛下早三天死亡。”于是國王無法動手了,還一直關心著那人的健康。聽了這個故事之后,那些現在仍然癡迷于星占學的人是否可以清醒些?那些善意反對星占學研究的人是否能夠輕松些?
(《歷史上的星占學》,江曉原著,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一月版,18.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