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相
谷林老人作書邊“汗漫游”,然后筆花繚繞,清言雋旨,成“雜寫”一部。作者讀旁人的書文浸覺有味,便由不得手揮目送,從書里信步書外,寫出一段“自家懷里”的風景。
正為是“雜寫”,所以隨心適性,書趣反濃。而所謂“雜”,應有兩解,一是作者評得書“雜”,古今中外,都拿來品一品;二是作者腹笥之“雜”,從此書至彼書,領讀者一
故是“雜寫”不是消閑,其中結緣處,全憑讀者中人同賞則個。陳原先生說作者“寫得一手十分清秀的小品文”(此書序),雖然不錯,其實,作者豈但文章好,實在是學問也好,其品書而間雜考辨亦評亦證的功夫,竊以為才是“極見風格”的所在呢。
“孟心史”一篇,是我愛讀的。照題目想去,不過是又一種人物小傳罷。可通篇說的是孟與鄭孝胥“海藏樓”的文字因緣,鄭孝胥蓋棺已定,而心史老人與其平生交往,點點滴滴,則勾勒出老學者恂恂如也的另一面,就是并不埋在故紙堆里,而是“頭腦非常清醒”。及說到孟致胡適信,“大賢持論,動為今之從政者張目,涪翁詩云:‘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敢為先生誦之”,《心史叢刊》的作者簡直有點兒怒目金剛了。文章考訂“小誤”,商量詩文,摭拾尺牘,并不發什么議論,乃用“本事”說話,而孟心史其人已呼之欲出矣。
“掃葉山房”也是這樣的文章,它不為“名家”諱。從汪曾祺先生的一個錯誤說去,平心靜氣,雍容敘述,引著十幾種書,把“掃葉山房”的淵源沿革,梳理得清“爽”,另外也讓讀者知道了一段出版家的“歷史”,,面對“市場”,面對“圣祖”,都不易應付,自古已然。
讀書多難得,讀書細更難得。
谷林老人讀書細。書中有證,“編注與校對”、“版本的選擇”、“數碼字”、“五黃與十二紅”、“聞一多集郭沫若序”,這幾篇尤其見作者滴水不漏的讀書精神,對于性急如我輩,這些地方是不會用心的,我們這些五柳先生的弟子,不免道一聲慚愧,讀書原是要這么讀的——四大冊的《鄭孝胥日記》,就是榜樣。
《書邊雜寫》固然是些讀書的文章,卻又不是什么秘籍善本,大半能在坊間買到,也有許多是我們讀過的,作者偏“讀人所常見書而能別有會心”,關于胡適日記,作者從日記本身找材料,拈出胡與蔡元培一樁文字往來,弄清胡適日記“先寫于散葉,然后裝訂成冊,因此頗便于借閱傳抄”的細節。于此,可知胡適“以日記為著述”的本意大約是不會錯的;又說到梁實秋推崇胡適寫日記“毅力過人”云云,作者拿日記日期只算了一筆小帳,溢美之辭自隨風飄去——“白紙黑字,分別寫出存案,要在善讀耳”,這是谷林老人開給我們的讀書方子。
我們跟著作者在書邊行走,遇見了許多人,周氏兄弟、胡適、梁實秋、沈從文、楊絳、陳寅恪、鄭孝胥、羅振玉……對這些“熟人”,作者并沒告訴我們更多的逸聞,他只說些書中的事,卻讓重新認識了書外的人。這樣的特色,也是谷林“極見風格”的一部分。
而此書最讓我輩心儀的,是作者的讀書氣象,有心人自能體會。陳原先生說谷林仿佛為書而生,為書而死。雖則從前的職業是打算盤,卻使許多書“曾在我家”,而且絕不預備以這些“作資本去求發跡”。知堂曾有《亦報》隨筆一篇“小伙計看書”,說送糧的小伙計,見著客人的書架就逡巡不去。知堂感慨道,“冷街的小店里有這樣刻苦好學的青年,這是中國將來希望之所在。”不知怎么,我總覺著小伙計的身上有谷林老人的影子,這也許有點兒唐突。其實作者種種心跡,“后記”中已是辨香分明,如此單純的讀書人,現在愈發少了。
“讀書最樂”,寫《幽夢影》的張心齋這么說,“樂在聲色狗馬之上”,序《金石錄》的李清照又這么說,兩句合起來,仿佛是谷林老人的娓娓絮語。
讀書人真是無可救藥。
(《書邊雜寫》,谷林著,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三月版,8.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