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飛
讀田原的《中日鄉土玩具》,自然要想起周二先生在《秉燭談》中介紹的那一本《江都二色》——“日本安永二年刊,這是西歷一七七三年,清乾隆三十八年癸已,在中國正是大開《四庫全書》館,刪改皇侃《論語疏》的時候,日本卻是江戶平民文學的爛熟期,浮世繪與狂歌發達到極頂,乃迸發而成此玩具圖詠一卷。”“北尾重政畫圖,木室卯云作歌,每圖題狂歌一首,大抵玩具兩件,故名二色,江都者江戶也。全書所繪大約總在九十件以上”,“狂歌只算是附屬品,卻也別有他的趣味。”除此一卷之外,這篇文字還順帶著介紹了日本研究玩具的有坂君編著的玩具書如《玩具繪本》、《日本玩具史》、《鄉土玩具大成》等十種。末了,文章談到,“有坂君問中國有何玩具書,我心里只記著《江都二色》,卻無以奉答,只能老實說道沒有。這‘沒有自《四庫全書》時代起直至現在都有效,不能不令人恧然”。據知堂先生所說的“現在”,又過去了將近六十年,中國的關于玩具的書究竟出了多少?是不是足可以令人不那么“恧然”了?平日也常逛書店的,但在這方面,還很少特別的發現。大約民間玩具包括在民間美術里邊兒了吧?看了這本書的自序,才知道作者已出版過《中國民間玩具》、《中國古代玩具》,不過這兩本書都是外文出版社出版,有八國的文字版本,或者在本土竟流傳得少了。單單以玩具為題,中國的,日本的,一起畫出近二百幅,我見到的,只有這么一種。
也是“二色”——大致一個和合頁上,一中一日,兩邊排列。卻不是《江都二色》的一圖一詩,用詩來“使瑣屑的崇高化或是莊嚴的滑稽化,引起破顏一笑”,田原只作畫,只畫他眼中的玩具。畫兒的下邊只有一行短短的說明文字,“中山泥人竹簽大姐”、“香川高松紙糊出嫁女”、“佐賀弓野的泥玩具喜鵲”,或者是“廣島宮島的鹿與猴”、“弘前雞哨子”、“露肚臍的三春玩具”,連制作材料的說明也省略了。因為對日本的了解太少,不能夠知道這畫出來的玩具后面是不是還張著一重沒畫出來的色彩更豐富的背景。但也許并沒有背景,或者這背景只是廣被著的溫情和愛,人性的原初的善良,雖然立體的變成了平面的,只剩下了輪廓和色彩,卻是可以聽得見聲音、感覺到質量的輪廓和色彩。
愛知玩具搗制粘糕的兔子,是用橫三塊、豎三塊的小木板做成一個穿了水紅衫子、紅眼圈、紅耳朵的小兔子,有兩根線兒從小兔子站著的橫木板通到下邊的一節小板條,想必一拉小板條,小兔子抱了木杵的胳膊就可以一下一下砸在臼里邊兒“篤篤篤”地搗粘糕。
宮城木制玩具站著的偶人兒,圓腦殼上扣了個覆鐘式的小黑帽,上邊垂下來的一條粉綠帶子在下額上打了個結。底下橫了一轂轆,豎了一轂轆。橫的上面,是淡紅的花,黃黃綠綠的葉子。豎著的,漫下來一片淺米色。橫豎相交的地方,有一個從領口垂下來的濃黑的結。圓腦殼上,一對細眼睛笑彎了。
像溫湯木偶、山形作并木偶、松山閨秀不倒娃之類的“東洋娃娃”,大概是一種普遍流行的玩具,也是一類很有代表性的形象——一九八六年北京出版的《日本版畫藏書票選集》就有好多用這些玩具做圖案的藏書票。這里似乎用不到“譏刺諷諫”,“寓教于樂”之類的意思,用了細巧的心思制作出來的渾樸是人生的一點兒潤澤,是尚在渾樸中的孩子和已經遠離渾樸、即“毛毛蟲變了蝴蝶”的大人,生活中一點兒難得的“有意味的沒意思”。
作者說,日本的文化,受著我國的影響,這些日本鄉土玩具,恐怕也不例外。這大概算作推論,因為影響云云,是個挺復雜的問題,不是靠了簡單的對比就可以弄得清楚。至少對玩具的關注和研究,在中國,長期以來,是沒有。不過在這本畫集里一下子發現這么多的中國鄉土玩具,實在令人驚異。北京布駱駝、山東麥桿羊、江蘇紙竹兔子燈,還不算特別的新鮮,最有意思的是出自北京的三個泥玩具——趕馬車、送花人、歸娘家。送花人,前邊一頭小黑驢,后邊一掛嬌黃車幫的膠輪車,車上拉著兩個大花盆,枝子上打滿了大花骨嘟。趕車人大胡子,藍褂子,腦瓜頂上纏著紅包頭,騙腿坐在車轅上。歸娘家也是一掛黃車幫的小驢車,趕車的紫襖、黃褲、綠腰帶,額上纏了藍包頭。車上仰臉兒坐著穿了粉紅地銀點子小花襖的新娘子。只是作者沒說明素材來自什么地方,是依舊活在生活中呢,還是已成具有文物價值的工藝品,不再是玩具意義上的玩具?其實我對這里邊的多數作品都有這個疑問,因為生活中極少見、兒童的生活中更少見。大約鄉土玩具進入城市就成為工藝品,身價百倍,而離玩具很遠了。
畫集里還有幾種中國的鄉土玩具特別標明了“明代瓷虎”、“宋代瓷小狗”、“唐代瓷龜”,不知這是流傳著的鄉土玩具還是經過考古鑒定的文物,但在中國“平民文學”特別發達的宋代,瓷塑中是有好多兒童玩具的。故宮藏的宋代瓷塑中就有極可愛的白釉小狗、白釉褐斑兔兒哨。那時候全國幾大名窯都大量生產這一類的瓷質手捏玩具,如吉州窯的小老虎、騎馬人、疊肚羅漢。當然要溯源的話就更早了。大概終因為我們的傳統太重“意思”而沒“意思”的玩具到底不能受到關注;否則,玩具繪本、玩具史之類的書,總該出在《江都二色》之先的。
這本書的封面是“中日鄉土玩具田原畫集”,前邊六個字大,后邊四個字小??稍陟轫撋?,卻是前邊六個字小,后邊四個字大,并且占了中心地位??梢姴邉澱咭策€不是把它作為一本完全的玩具本位的書。當然田原的畫藝是高妙的。不過我想田原的本意也只是要借助這高妙,去表現鄉土玩具中的“意味”吧。
(《中日鄉土玩具》,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版,精8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