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惠民
這本名為《靈魂像風》的書,是一個負載著異文化背景的書寫者,對西藏這塊神秘的高原極地傳統生活方式的一次認真的記述。它以一種近似于人類學家田野考察報告式的科學態度,輔以文學家的筆觸,為我們展現了一幅瑰麗中逸出神秘、大氣磅礴里不乏細膩體悟的藏民生活圖景。
它的作者馬麗華八十年代曾以詩集《我的太陽》和散文集《追你到高原》而顯示了她在西部詩歌中的獨特面貌。這位在內地接受了高等教育的漢族女子,初到西藏,難免不被雪域高原奇異壯觀的自然景象所蠱惑,滿身的青春氣息、滿腦袋的幻美夢想使她看不清西藏真正的魅力所在。生活日久,從原先的霧里看花到漸漸地貼近了藏民族生活的底蘊,發而為《藏北游歷》和《西行阿里》二書,站在一個并非“局外人”的角度,展開了她創作與思考的文化新視野。
《靈魂像風》可以說是對《藏北游歷》和《西行阿里》的延伸,它鋪陳出前二者未曾涉及的西藏中部農區的日常生活場景。十七年間踏遍了藏北草原與山南峽谷,閱讀山野閱讀風沙也閱讀高原大地上的生生死死,滋生了對于生存與死亡,對于現世與來世的艱澀抑郁的沉思,構成了《靈魂像風》中最震撼人心的內容。作者在書中詳備地記述了藏地為死者天葬、為活人轉移靈魂的帶有強烈神秘詭異色彩的過程乃至細節,令我們這些漢文化背景下的讀者動魄驚心。
與重視現世生活、較多為世俗、物質生活所累的漢民族傳統人生相比,藏民族的傳統人生應當說是更重視來世生活、更多地追求神圣的與精神的東西。漢藏文化間的差異顯明而觸目。
作品的悲憫沉思正是從漢藏文化比較的角度切入并顯示了對本文化與異文化的深入理解。
作者以敏銳的眼睛和關愛的心靈,不無感慨地述說著與我們這些“現代都市文明人”在空間上、心靈上都相距遙遠的高大陸子民們,那些活佛僧人、平民百姓的今生修行與來世夢幻,從千里之外的青海、在冰天雪地里歷時一年又一個多月、一步一磕頭地來到拉薩布達拉宮的“朝圣部落”,立下深重誓愿恪守二百五十三條戒律以求做一個“格龍”(比丘)的二十歲的僧人,咱塘村火供儀式上一雙雙迷茫而充滿希望的眼睛,查古村的尊珠旺姆老人說的“一生的幸福也是幸福、一時的幸福也是幸福”的俗話,七年間磕了三十萬個等身長頭的三十三歲的尼姑,還有“靈魂像風”的奇妙的解說……她剖開西藏文化之樹的年輪,思索著這個民族的歷史與未來,最終還是發出了“倘若沒有來世,今生可不就虧了”的質疑。但是不管怎么說,作者終究灑脫地確認,人的靈魂,不僅經歷過許許多多的人身,也一定做過牛馬、野獸、蟲豸、蒼蠅蚊子小昆蟲之類,做過無痛苦的神,易怒的阿修羅,受過地獄的煎熬。“我只是這個靈魂無邊際生命流中的一點幻象,轉瞬即逝;是這個靈魂無數次存在狀態過程的階段之一;是這個靈魂無窮盡生命之鏈上小小一鏈環——這條鏈可真長啊!”
正是這樣的思索才導致了作者對人的存在、命運的終極關懷,并打通了作為人學的文學和作為人類文化之學的人類學之間的聯系。
(《靈魂像風》,馬麗華著,作家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八月版,7.0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