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蘭
輕拂歲月積淀的塵埃,鄉情便如退潮后顯露的巨石,重重地壓在心中。
燕子從南方帶回纏綿的呢喃,把一個如火如荼的時日唱得細雨柔柔,思念繽紛。我的眼前是漫天紛揚的雪花,無邊無際的銀妝素裹使北國的春天依然沉睡在純粹的冰清玉潔之中。此刻,我的心中卻早已花紅柳綠,碧波蕩漾。真想問一聲南來的燕子:“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悠悠歲月引領我,沿沉寂日深的路回到闊別二十載的巴山蜀水。老父已等不及我的回歸溘然離去,只有白發蒼蒼的母親仍端坐遙遠河邊的自家門前,用她渾濁模糊的目光望我喚我,讓他鄉歸來的游子柔腸寸斷,滄然泣下。我無法遏止深深的眷戀在眼中時時閃爍,故園的一草一木如刻在心壁的永恒風景,昭示著我血液中的那份相思。蜀南鹽都那漫天起伏的天車,依然林立著;那些時而蜿蜒時而筆直的石板鹽道,則靜靜地訴說著遠逝的輝煌與繁華。仿佛又像兒時那樣,我的眼前有數不清的運鹽隊伍經過,耳畔傳來“得得”的馬蹄與喧囂的人聲……
北方的雪越下越大,漸漸模糊成一片空茫。我的心迷失在這茫茫雪海中。漸緊的朔風吹送鋪天蓋地的寒冷,卷走四周殘存的一絲暖意,此刻,我仿佛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冰冷僵硬的雪人,傲立著,與天地融為一體。曾經在多彩的少年時代向往這種風景,曾經在年輕的心中珍藏這種潔白,曾經在無數次夢中踏上用激動壘成的通向北方的路。突然之間,命運以它特有的偏愛,送我到了這個潔白、遙遠而陌生的北方小鎮,兒時的夢想在不經意間得以實現,不料想隨之而來的入骨寒冷和失落卻令我徹夜難眠。那是一段滲透艱辛與幸運的人生之旅,在遠離故土和親情的每一個夜晚,粗獷的北方大地敞開她寬廣的胸懷,如仁厚的父親撫慰著我,接納我疲憊的孤旅。
無數個清冷的夜晚,我走向錄音機,馬思聰的《思鄉曲》便輕輕傳來,溫暖我深埋已久的夢。仿佛哥哥正牽著我的手走在故鄉的小路上,聽溪水叮咚,看飛鳥高翔。炊煙總是伴著五谷濃香飄出村外,召喚我們返家。后山那片開滿粉紅希望的桃林,永遠留下了我與小伙伴追逐嬉戲的余音……
深情的旋律回響在空曠孤寂的心空,綠色的思念在無人的夜晚悄然生長。越來越濃的鄉情堆滿我的小屋,那支蒙塵已久的紅燭哦,什么時候,你才能亮麗在我的窗前,讓我無言細讀那首古老而深情的詩啊?“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然而,一次次地,我的眼前沒有燃燒的紅燭,也沒有可以遠寄的巴山夜雨,只有靜靜流逝的青春歲月與難耐的眷戀從眼中滑落,打濕我大片大片的思鄉夢。
深深的眷戀伴著我,伴著我所有無言的傷痛與牽掛。走千里萬里,走不出的永遠是鄉情,永遠是記憶如昨的往事。任北方的雪染白我的雙鬢,任北方的大道延伸我的一生,但是,夜深人靜之時,我總會輕輕地打開那本發黃的影集,如數家珍地審視和收藏那早已遠逝的往事,情不自禁地吟唱兒時的歌謠;總會背著愛人,悄悄打開早年的日記,細細體味年輕離鄉時戀人的贈言;也總會背著自己,靜靜地回過頭,把所有的幸運與充實堆放在眼前,不去想一生中所有的遺憾。
窗外,雪花沒完沒了地飄落,隨后慢慢變成蜀南淅瀝的小雨。走進鄉情,我終于發現:歲月如我巴蜀老家的那條河,在每一個孤獨的日子叮咚有聲,仿佛在對世界細說一個南來異鄉人被北方雪原染白頭發的故事,又仿佛在生命的節律里故作停頓,讓人細細感悟滄桑而深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