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仗是中國文藝中之一“絕”。這一格式早見于先秦詩文,大盛于賦,發展成為詩歌格律的重要組成部分,并派生出獨特的形式——對聯,也滲入散文、小說、戲曲中,幾乎遍及于一切文學門類,以及成語、諺語等語言形式中。在詩歌中,對仗構成律詩、絕律和排律的主體部分,也進入詞、曲中,可說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基干成分之一。而且對仗方法愈趨精細,窮盡其變,從屬對的意義性質、范圍與關系、構成成分、位置等多方面實現著種種可能,變化出許多式樣。如:從屬對的意義性質看,有言對、事對等;從屬對的意義范圍看,有工對、鄰對、寬對等;從屬對的意義關系看,有正對、反對、流水對、逆挽對等;從對仗的形式成分看,除普通形式外,還有當句對、雙擬對、聯綿對、疊字對、聯綿字對、連用字對、雙聲疊韻對、借對、奇對、截字對、問句對、倒裝對、回文對等;從對仗的位置看,除通常外,還有隔句對、續句對、錯綜對、互體對等。可謂發達完備,洋洋大觀。千百年來在這種藝術格式中凝注進那么多人的如許精力與才華,取得了璀璨的成果,令人嘆為觀止。對仗算得上是一個典型的藝術格式,體現著中國古典詩歌之美的特質,富含著中華文化的基因。
《文心雕龍》以來,許多論著中對對仗作過溯源、歸納等研究。本文擬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就詩歌中對仗的美學特質、文化蘊涵、發展趨向等略作探討。
一
對仗由并列而相對的出句與對句組成,最充分地利用了漢語言文字的形、音、義的配合,構成三維的對稱與變化:
在形狀上,出句與對句字數相等,方塊字排列出來,在空間構建上是均齊的;但兩句間卻無重字,并不雷同。
在聲音上,出句與對句頓的數目、式樣、變化方式相同,在時間流變中是對稱的;而兩句間平仄相對,這樣,反復卻不重復,而是相互呼應。末字仄起平落,先抑后揚,標志著完成。
在意義上,出句與對句意節數目相等,對應的詞詞性大致相同、構詞方式相似,句式相當,修辭格相同,這樣,表達內容的數量、范圍和性質相稱;詞義句意卻不相同,這又構成在一定范圍內的展開與變化。
以上可見,在出句與對句中含著“同”與“異”兩種因素。
構成對仗首先要求出句與對句的字數一致,頓的數目、式樣、變化方式相同,意節數目相等,對應的詞性大致相同、構詞方法相似、句式相當、修辭格相同等,才能形成一致,構成對稱。這是“同”的一方面,有嚴格的要求。有時哪怕是細微的差誤也會損害均衡。例如有人指出“夜琴知欲雨,晚簟覺新秋”一對“差半個字”(注1),因為“欲雨”與“新秋”的詞性和結構都不一樣,對仗就不是很熨貼。又如借對(借音或借字之另一義、借專名作通名等),便是求“同”的變通措施。“同”是構成對仗的基本前提。
而另一方面,在“同”的基本前提下,又必須有“異”,才能突破重復、單調,進行展開與配合,表現多樣,呈現反差,形成變化。出句與對句沒有相同的字,平仄相對,便都是“異”,已經規范化了;而意義的“異”的情況則較為復雜些。下面就此加以分析。
就出句與對句的意義關系看,有多種類型。如果以“異”度的逐級擴展為順序將它們排列,為:
1.事同義同,實為意思重復,被稱為“合掌”。如“游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張華《雜詩》)
2.事異義同,即用同一類型中不同的兩件事表達同一個意思,又可分為:
(1)通過兩件同向的事物類比,表達同一個意思,以加強印象、渲染氣氛,被稱為“正對”。如:“漢祖想扮榆,光武思白水。”(張載《七哀》)“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
(2)通過兩件反向的事物對照,表達同一個意思,以突出主旨,被稱為“反對”。如:“鐘儀幽而楚奏,莊舃顯而越吟。”(王粲《登樓賦》)“無書求出獄,有舌到臨刑。”(文天祥《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賦之十二》)
3.事異義異,合起來表達一個意思,可分為:
(1)不同角度(如:遠、近,高、低,東、西,明、暗,晴、雨,聲、色,動、靜,來、去,人、物……)景物互相補充,合成一個境界,顯得豐滿。如:“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杜甫《絕句四首之三》)“山色遙連秦樹晚,砧聲近報漢宮秋。”(韓翃《同題仙游觀》)“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趙《長安秋望》)等。還有的時空跨度較大,如:“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沈佺期《古意呈補闕喬知之》)“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陸游《書憤》)等。或兩種情景互相對照,反差鮮明,揭示一種矛盾或變化。如:“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曹唐《仙子洞中有懷劉阮》)“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李商隱《馬嵬》)等。以上可稱為“互補對”。
(2)空間與時間、社會生活與自然景物、夢幻與真實等作立體交叉式組合,相互映襯、生發,包含豐厚的意蘊,拓展出廣深的境界,可稱之為“立體交叉對”。如:“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登高》)“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劉禹錫《西塞山懷古》)“萬里關河孤枕夢,五更風雨四山秋。”(陸游《枕上作》)
(3)連貫為一個意思或發展過程,表層的形式對稱與深層的意義流動相映成趣,被稱之為“流水對”與“逆挽對”。前者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陸游《臨安春雨初霽》)后者如:“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杜甫《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
依次比較,我們發現:“事”、“義”、“境”三個層次,出句與對句“異”幅越小,藝術效果越差,完全重合便是對仗之大忌的“合掌”了。這是因為在一聯對仗——一個由有限的語言文字表達的信息場中,“同”的比例越大,則表達范圍越窄,容納信息越少,內容越單調;缺少差異變化,也就談不上生動;而且顯得雕琢。反之,兩句“異”幅愈大,乃至作立體交叉或形對實不對,而其中又具有一種聯系,則藝術效果愈佳。因為這樣開拓的感受與想象空間愈大,提供信息愈多,內容愈豐富深廣;突出矛盾因素,富有反差和張力,形成變化,產生鮮明生動的藝術效果;也愈顯得思路活脫自如,境界自然,而且由于突破常規的聯想范圍,出人意表,更能表現出構思的獨創性和藝術駕馭的功力來。所以有人說:“兩句意甚遠而中實潛貫者,最為高作。”(注2)
過去有人將“工”作為衡量對仗優劣的標準,如“工確”、“工穩”、“精工”等,以為越“工”越好,那種看法是片面的。“工”只是求得“同”,與此同時,也構成了對“異”的限制。如果一味求“工”,要求字字屬對工整,對應的詞不僅詞性相同,甚至名詞的事類也相同,“天文”對“天文”,“時令”對“時令”,兩句的語法結構也要求一模一樣,勢必將對仗限制在一個很狹窄的意義范圍里,難免導致單調呆板,落得“兒曹語”“蒙館對法”之譏。相反地,在符合對仗的基本要求——保持了大體的對稱——前提下的“寬”,雖然降低了一些“同”的程度,卻大大擴展了“異”的可能性空間,提供了自由馳騁的廣闊領域,增添了對仗的活力。因此,“同”與“異”結合的適當的度,乃是既大體具備“同”的基本條件,又利于在“異”的方面的有力展開,這往往是在寬對中。在詩歌中寬對多而工對少,精彩的對仗大多屬于寬對。這些對仗大致合乎對仗的要求,往往還有一個明顯的對稱點——對得工整的部分:或詞類,如顏色、數目、方位、時間、代名、人名、地名、虛詞等,或詞式,如連用字、聯綿字、重疊字、雙聲詞、疊韻詞,以及句子安排中的特殊方式,如掉字等,以加強“同”感;而詞性詞類的對應范圍擴大,句式不拘完全相同,以擴大意義空間,利于在“異”域作大幅度拓展,或互補,或立體交叉,或流動。這樣形成優化組合。
綜上所述,對仗從形、音到義,都是既“同”又“異”。“同”,構成兩句間的重應,獲得一致、均衡與強調;“異”,實現兩句間的展開、配合與變化,帶來豐滿與生動。兩種因素協調組合,“違而不犯,和而不同”(注3),和諧統一。其要旨在于:在均衡中求變化,從差異中達到和諧。同時,由于出句與對句“雙管齊下”,在進行上便顯得不緊不慢,在形式上則分外規整。
二
對仗的形成,有客觀對象、創作主體以及語言文字材料等多方面的原因。
人們早已認識到,客觀世界和人體自身普遍地存在著對稱現象。現代物理學發現,對稱規劃著大自然的宏偉構造,以至對稱性成為了基礎物理學家用以審視大自然的統一美學觀點(注4)。人們在認識事物、表達情思時,常進行類似或對比聯想,將對稱現象加以組配,便自然構成了對偶。初時的對仗,即是為了表述對稱的事物或意思而自然形成的。如:“滿招損,謙受益。”(《尚書·大禹謨》)“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易傳·乾文言》)所謂“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注5)
然而,何獨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對仗發達呢?這當然同漢語言文字的特點相關。一聲一韻一調的單音節而且平仄分明的方塊字,單字或兩字組成的詞,容易形成句子的均齊、音頓和意節的對稱;簡單靈活的語法,易于組配相當的句式。這些為構成形、音、義協和的對仗提供了便利條件(印歐語系語種等不具備這種條件,因而西方文學中即便有意義的對偶,也難構成中國式的形、音、義“集成”的完備嚴格的對仗)。但這并不是原因的全部。因為語言文字材料只是提供了載體條件;而構成對仗的根本,還在情思內容、起情運思方式——文化心理結構本身。因而更深層的動因應向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和審美心理中去追尋。
處于北溫帶大陸準確的晝夜交替、四季輪回的自然秩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種夏耘秋收冬藏的生產節奏,男女交合、生少老死的生活程式,以及宗法制度的社會關系中的中華民族,深切感應著大自然的和諧有序,對于對稱性的感悟特別突出。這反映在思維方式和審美心理中。這些正是對仗發達的深層動因。
在中國文化精神之源的《易經》中,以陰、陽爻排列組合構成八卦,再交互重疊推演為六十四卦,象征宇宙與人生的變化萬象。《易傳》闡釋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陰一陽之謂道”(注6),將宇宙萬物生成與發展歸結于相互對應的陰與陽的交感作用,認為這是宇宙的規律。《老子》亦是以陰陽的對立統一說明宇宙萬物的構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注7)這種貫徹著對稱性的宇宙觀念源遠流長,歷經發展,影響深廣。中國傳統思維方式注重對立統一關系。“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注8)“蓋所謂對者,或以左右,或以上下,或以前后,或以多寡,或以類而對,或以反而對。反復推之,天地之間,真無一物兀然無對而孤立者。”(注9)而且“一中又自有對。且如眼前一物,便有背有面,有上有下,有內有外。二又各自為對。”(注10)這樣,“對”就是全方位的了。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充滿對偶關系的世界。對待事物,人們注重“叩其兩端”(注11),常從相對的兩個方面去感知和理解,在對立中把握統一。這種對稱的思維模式體現于各個方面。比如:中國古典哲學中有著許多對偶的概念范疇,最重要、最具特色的范疇都是對偶的,如:天人、有無、體用、道器、陰陽、動靜、常變、理氣、形神、心物、力命、仁義、性習、誠明、能所、知行,等等(注12)。漢語中有著大量的多角度的同義、類義或反義,并列或相承……對舉組合的成語、格言等,也是這一思維特點的反映。在詩文創作中,人們常按這一思維模式起情運思,以對舉方式展開,由此及彼,尋求對偶,便形成意義對偶的格局。不僅善于將相類或相反的客觀對象組織成對(《聲律啟蒙》之類書中囊括萬象,將自然現象、社會生活、歷史典故種種內容都組織進對語中),而且常通過主觀角度使事物構成對偶關系,于是對仗就極為普遍了。可見,對仗正是上述思維模式的藝術形式化。
中國傳統思維重多樣、對立的合和統一。“和實生物”(注13),“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注14),“舉天地之道而美于和”(注15)。認為“和”是造化的力量,宇宙的法則、秩序。宇宙萬物是和諧的,人類的社會生活、身心、創造也應達到和諧。以和諧為美。這既是哲學觀念,也是社會理想、審美標準。中國古典審美理想是中和之美。崇尚執中適度,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要求多樣、對立因素協調互濟,相反相成,達到和諧統一,導致中正和平的境界。顯然這也正是體現著對稱性的。而不是突出某一方,強調對抗,企求超越與征服,產生動蕩不寧的亢奮。經歷長期的文化薰陶,這種審美理想不僅貫串于理性認識中,而且融化在感性體驗中,內化為心理力的結構性質,形成社會審美心態。在中華民族的創作中,自宇宙模式之象的太極圖,城市格局與建筑造型,詞語構造,文字結構,到文學藝術等,無不體現著中和之美。對仗正是典型地體現著這種美的特質:從形、音到義,兩兩對應,各在一定的范圍內開展與變化,在程度和數量上保持適度,在方向上維持中允;互相配合,互滲互濟,相反相成,達到動態平衡,構成豐滿、生動、和諧的統一體。可以說,對仗乃是中和之美的一種范型。
自然,對仗的這種特質同溫柔敦厚的詩教精神是融洽一致的。對仗適合于容納那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平和情思,而且這種格式對情思發揮著一種理性規范的作用。情思之流被疏導進入一個整齊的對偶渠道里,作循規蹈矩的淙淙流淌,舒徐簡淡,張弛有度,極盡溫和典雅之致。同時,在律詩中,頷聯和頸聯兩組對仗起著主體支撐作用,再加上首、尾兩聯,形成律詩的均衡穩定的結構。
對仗又因其中和之美的特質符合倫理政治型文化的基本精神,適應了統同致和的政治要求與倫理情感的需要,而得到著意強化。如唐代進士科舉用儷偶對屬的律詩甲賦來考試即是明顯表現。
對仗也同中華民族的溫和從容的性格、注重秩序遵守規則的精神相一致而互為印證。
而當對仗成為一種創作與欣賞的模式后,又反過來發揮“同化”和“順應”作用,培訓著人們的思維方式與審美心理(對仗極為普遍,而且啟蒙教育中即要學“對”)。人們習慣于依照這種構架進行感受,展開聯想,敘述、描寫、議論、抒情,有時就連不對偶的內容也被組織在純粹是語言形式的對仗中,仿佛非此不能稱意,從中獲得美感享受。此外,創作對仗如弈棋般,在一定的規范中變無窮的花樣,帶有智力游戲式的高雅娛樂性,且上下句兩兩相對,從容反復,又有輕吟曼詠的情趣,因而也使許多文人雅士樂此不疲。
概之,因思維方式、審美心理的特色,得語言文字材料的特點之便,應社會所需,形成并發展了對仗這一藝術格式與技巧。對仗是中國古代辯證思維的藝術形式、中和之美的范型。那許多珠聯璧合的對仗,表現出中華民族對于對稱的感悟與追求,和在對稱中產生出無窮變化以達豐富與和諧的高超創造能力。透過這一晶瑩的藝術格式,映現出中華民族性格和智慧的特征。
三
如前所述,對仗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基干成分之一,在創作中發揮著積極的作用,產生出很好的效果,許多名句都出現于對仗中;但另一方面,對仗作為一種固定的模式,又產生了消極的作用。后者原因何在呢?既有對仗格式本身的局限,更在人們把握和運用的失當上。
對仗格式有其局限:
有些內容是毋需對稱表達的,或有時本只有一句的感受,如硬要湊成一對,反復一次增加的新東西不多,反而減弱了感受的新鮮度,沖淡了內容的濃度,甚至分散審美注意,以至有“佳句每難佳對”之嘆。
由于對仗(流水對除外)在意義上是縱向停頓下來而作橫向展開,只有增展而無推進,而且要求對稱均衡也就限制著單方面的發展,致使情思進行的速度、力度和靈活性受影響。這也許就是李白的《夜泊牛渚懷古》那樣的律詩不用對仗的原因。設想如按規定在中間兩聯用對仗,則該詩情思的躍進層次將減少,變化減慢,就不像現在這般飄逸空靈了。由于對仗的中和性質,也就不適合容納那種激烈、奔放的情思,會使后者受到緩沖、調節,甚而變形,就像一群奔馬被馴化后踏著整齊的步伐并駕齊驅緩緩前行。
對仗要求出、對兩句的意義、聲調、字數對稱,這就受制于語言文字所提供的條件:義、音、字相協調;而這有時是不易做到的,如果硬對,難免因字或音害義,對得勉強甚至別扭。因此,對仗只適合于部分情況:有對偶內容,為情思進行所需,同時具備語言文字提供的條件;而并非隨處可用。
但當將對仗作為格律的固定成分,要求每首詩都在相同的部位使用對仗,就與上述原則相牴牾了。一方面會使不適合對仗的情思被異化,造成內容與形式配合上的或緊(容不下)或松(被稀釋),產生“硬”對等;另方面束縛了運思的靈活性,易使情思進行方式千篇一律;此外卻又提供了一個方便的模型,仿佛構成對仗便大功告成,以至無新鮮感受、真切情思也可憑借技巧與資料湊對成篇。這些當然是有悖于藝術創作規律的。
盡管千百年來許多詩人在格律的規定下創作了不少精品,但格律的束縛也是顯見的。古體、絕句的名篇多,而律詩中較少,排律中更少,恐怕同對仗的限制不無關系。因為前者較為自由,中者則受中間兩聯對仗形式的牽制,而幾乎通篇對仗的后者受限制最大。創作者忙于配對,情思不免受對仗掣肘,甚至變為搜尋對類記憶或類比對比演繹,限制了真切的感受的抒發與自由的想象的馳騁,易造成作品中堆砌鋪陳而又單調重復的毛病,讀者也得一直跟著“踱方步”,不免感到疲倦。到了“五四”時期,在新的時代風尚下,為了表現新的生活與情思,反對駢偶,不講對仗,突破包括對仗在內的古典詩歌格律就是勢所必然的了。
新詩為什么不可能再沿用對仗格式?這主要是由于情思內容的變化和思維方式、審美心理的發展所致。新的時代生活與情思豐富復雜,容量有限而規矩極嚴的對仗格式難以容納。新詩多覺醒的呼號、戰斗的吶喊,表現的是狂飚怒濤般的“暴躁凌厲之氣”,是“力”和“動”,情思進展快速、靈活。有時作單軍獨進式的銳勁的推進、飛躍,自然視對仗為羈絆;有時作排山倒海般的鋪展、傾瀉,又嫌對仗之不夠勁,而發展為無拘束的排比鋪陳;即便在作對舉式的展開時,也已不耐那過于精工的古典格式了。與此同時,人們的審美心理嬗變,突出矛盾、斗爭、變革,發現對稱與破缺之間的多種聯系,追求不和諧的和諧……。而且,人們富于創新精神。這一切,都已超越那個對仗盛行的歷史時代,而要求突破對仗這種傳統的思維模式與美學范式。
當然,發展并不是簡單的否定、全盤地拋棄。對于對仗這樣一種富有民族文化蘊涵的藝術格式,應該深入地研究它,認識它的特質與優長,自覺地吸取其有效成分,融匯到現代的藝術創造中去。“五四”新詩運動先驅者之一的周作人就曾發表過這樣的看法:“我們一面不贊成現代人的做駢文律詩,但也并不忽視國語中字義聲音兩重的對偶的可能性……國語文學的趨勢雖然向著自由的發展,而這個自然的傾向也大可以利用,煉成音樂與色彩的言語,只要不以詞害意就好了。”(注16)一些新詩人按照各自情思發展的需要,適當利用對仗因素,并加以創新,融入作品中,獲得了良好效果。如:“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卞之琳《斷章》)相同句式的兩句成對,同一謂語,而出句的賓語之定語轉換為對句的主語,在這里格式也具有著表意性能,通過這種互文對仗的格式巧妙地傳達出“相對”之哲理意蘊;景與人、實與夢等交織一體,意境豐美深幽;在自由流動中又顯整飭與凝重。“那紅領巾的春苗呵/面對你/頓時長高;/那白發的積雪呵/在默想中/頃刻消溶……/今夜有/燈前送別;/明日有/路途相逢……”(賀敬之《雷鋒之歌》)縱橫開展,概括廣闊,氣度恢宏。當代舊體詩詞創作中對仗的運用也有出新。例如:“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聶紺弩《胡風八十》)出句先以特寫鏡頭,描寫主人公經歷磨難后的精神失常癥狀,對句再作背景情節陳述,追敘其遭遇的原因及過程;而兩句以一個詞在一定位置重復出現的特殊句式形成對仗。這樣,在極為精煉的形式中概括了特定歷史環境的復雜人生遭遇。“無端”和“三十”經重復而顯得突出,含蓄深沉。但也有些詩歌中不辨性能地襲用對仗,則應提高認識。由此可見,由自然形成,逐漸加工精致,到著意為之、普遍運用,到根據需要而采納融入新的藝術創造中去,乃是對仗這一藝術格式的發展趨向。
(注1)袁枚《隨園詩話》卷二。
(注2)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
(注3)孫過庭《書譜》。
(注4)參見A·熱《可怕的對稱——現代物理學中美的探索》,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版,第2頁。
(注5)劉勰《文心雕龍·麗辭》。
(注6)《易·系辭上傳》。
(注7)《老子》四十二章。
(注8)程顥語,《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
(注9)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二。
(注10)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十五。
(注11)《論語·子罕》。
(注12)參見張岱年《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2—14頁。
(注13)《國語·鄭語》記史伯語。
(注14)《淮南子·天文訓》。
(注15)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
(注16)周作人《自己的園地·國粹與歐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頁。